“你……”声音艰涩的人换成了傅子邱:“你也,是?”
龙啸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殷叱聪颖过人,常为人之不为。大概也是被逼出来的,为了对抗天族,打败我,动了不少脑筋。魔族中阴损邪术数之不尽,殷叱日夜钻研,将各种方法糅在一起,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才有了艳娘。”
“不过,艳娘也不能算完全成功。虽然修出实体,但力量不足,也可能是因为本体就灵力低微。而且她痴迷殷叱过甚,分化出来的心魔满脑子都是情啊爱的。总之,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次品。”
“真正体现她力量的时候,是在殷叱死了之后。她目睹了殷叱身首异处,由此催化了体内的魔气。我带着十三名天族大将去堵截她,最后回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龙啸面朝着透风的窗,合上了眼睛。
长发在身后轻轻飘着,稍显落寞。在那一瞬间,傅子邱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情绪。
他正经历着一种孤独。
所谓,强者的孤独。
“你没能毁掉她。”
“是的,我没有。”龙啸说:“你相信吗,这世间上竟有无法摧毁的东西。”
“她很强大?”
龙啸摇了摇头:“这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没办法。就是单纯的,束手无策。”
隔着悠悠岁月再回想一次,当时那种不可置信仍然十分清晰。
甚至还能听见镇灵从艳娘心口穿过的声音,“噗嗤”地,记不清捅了多少下,反正胸口那块地方都豁出一个洞了,心早被搅烂,可艳娘就是没死。
那是龙啸记忆中,自己第一次失控。
他从来没有那样疯狂过,喷溅的热血飞入眼眶,将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染红,更将他刺痛。
后来发生了什么,龙啸都想不起来了。等他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九重天躺着了。
是高雁如带人赶到救了他,当时那十几个天将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尸体堆叠成了一截人墙,龙啸毫无知觉的躺在后面。
“殷叱死了,但第四次神魔大战并不是终点,我醒来后才知道艳娘重新整合了魔族的兵马,准备替殷叱复仇。”
人的妄念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爱也好、恨也罢,在某一刻从抽象变成具体,幻化成最锋利的刀剑,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半个月,她带着人从魔界攻到了六重天。”龙啸说:“很可怕对不对,殷叱在的时候,最多也只到四重天。”
傅子邱应了一声:“后来呢?”
“后来……”龙啸的手指倏然收紧了:“死了好多人。天族、魔族,六重天上尸横遍野。除了一小部分留在九霄云殿驻守的仙者,有战斗力的全都参与了这场战争。但两边几乎都是全军覆没,我们比较幸运一点,当时师父……”龙啸顿了顿,换了个称呼:“雁如和风崖合力,抢先一步破了魔族的诛神阵,为我争取了时间。”
“然后你就在往生台封印了艳娘。”
“嗯,艳娘基本上已经崩溃了。带人打上六重天已经是极限,她透支了所有的魔气,完全把自己耗干了。杀不死她,放她在外恐留后患,我只好用血咒将她封印。不承想,就这样她还是能翻出风浪。”
龙啸叹了口气。
傅子邱问道:“可你说的这些,为什么史书上没有记载?”
“是我下令不要入册的。死了太多人,整个天界基本上全部换血,这种事情写出来做什么,给后人看我们多惨烈么。”龙啸嗤笑一声:“更何况,心魔这种东西,一个就够可怕了。当时三界不稳,何必留个疙瘩在心上,再日日担惊受怕有没有下一个?民心稳,世道才能稳啊。”
所以龙啸下令严防死守这件事情,让活下来的人不可将心魔作乱之事抖出去半个字。不明真相的人们以为只是魔族再次来犯,双方折损不小,对心魔的存在却一无所知。危机总算解除,虽然死伤惨重,却给了龙啸重分三界六道的契机。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他倡导生而有灵,当众生平等,却为这抱负换得满手血腥。
封印艳娘之前,龙啸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他怕自己撑不住,于是更加心急的重整三界。
“那……”傅子邱咬了咬唇,犹豫着问道:“你的心魔,又是怎么……”
这是龙啸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虽然他将艳娘的故事尽可能叙述的完整,但这明晃晃的一根线外,被主人刻意隐去的一段,还是很容易就看出端倪。
艳娘说,龙啸封印她之前,曾经说过自己“时间不多了”。
这个“时间不多”指的是什么,是他当时已经想好要用自己封印|心魔?还是别的什么?龙啸没有提,连他的心魔是如何产生的都没提。
但傅子邱大概猜到一些,既然艳娘是殷叱的试验品,那龙啸的心魔八成也是殷叱搞出来的,而且就在他被囚禁的那三个月里。
龙啸似乎是累了,捏着肩头转了转脖子,仍旧不肯回答。
“今天就到这里吧。”龙啸扭过头,从这场回忆开始到结束一直盘桓在他身上的落寞、孤寂与无奈,都在露出笑脸的那一瞬间消失了:“恶补你的历史知识,服气没有?”
傅子邱怔了怔,想起在青桓洲和顾之洲逗趣儿。
“其实这些你都不用看,都在这里了,你问我就好了嘛。”
“脸怎么那么大呢!”
“哎,说真的,要不我给你说说?”
“行,你就说说殷叱,我可看着呢,说错了给我喊哥!”
大概是想到同一件事,龙啸和傅子邱都顿住了,神情有些不自在。
龙啸先恢复过来,他站起身,放松了趴在窗台边。他其实很少有这么轻松的时候,大概是这些书上都没有的旧事在心里憋了太久,现在颇有一种倒苦水的快感。虽然被他半遮半掩,藏须藏尾的省略不少,但就是觉得痛快。
更多的,还是傅子邱这一个下午都很安静的当一个听众,没再变着法子找他难受。
这让他很舒服,连身上的痛感都减轻不少。
龙啸把手伸出窗外,飘扬的雪花落在掌心里。
但要是只能用讲故事的法子才能和谐相处可怎么办呀,他可没那么多故事。
龙啸又开始发愁。
傅子邱看着那个背影,很难想象自己会和昔日战神坐在一个屋里烤火聊天顺便赏个雪。
更难想象这人还和顾之洲长了一样的脸。
那个念不好书的顾之洲,和眼前学富五车的战神。
傅子邱从地上爬起来,冷着脸撂了两根木头进火堆里。
第52章
57
一只巴掌大的小鸟压上枝头。
青色的羽毛,尾部微微翘起,缀着点蓝。藏在粉粉白白的花瓣间,似是一片绿叶。
轻风抚过它的翅膀,绒毛便飘起一层,很柔,也很软。
一个人影从庭院那头走过来,素雅的白衣滚着金丝边,暗色龙纹从衣服下摆一直腾到腰际。然后一根白玉腰带,将那段窄腰的形状勾勒的淋漓尽致。
青鸟见了来人,一口叼住嘴边的花,挥舞着翅膀扑了下去。
龙啸站住不动,无比自然的伸出手,兜住那飞来的小鸟。
“接我?”龙啸笑着伸出手,挠了挠青鸟的头顶。
鸟喙在他掌心轻啄一下,吐出一截碎花。
“又给我送花啊。”龙啸抬起眼,朝院中的合欢看了一眼:“把我的树叼秃了可怎么办呀?”
听了这话,青鸟又一口把花吃了回去。小爪子一跳一跳,转个身拿尾巴对着龙啸。
龙啸乐了,修长的手指朝那微微上扬的羽毛上弹了两下,边给它顺毛边往房里走:“逗你呢,转过来。”
青鸟没有半点骨气,甩了甩尾巴,相当听话的跳了回来。
大概是青鸟的毛太软,摸着很舒服,龙啸自从抱起它,手就没离开过。他挠着青鸟脖子下面那团嫩肉,道:“花给我。”
青鸟歪过头蹭了蹭龙啸的手心,嘴一张,一点粉红掉下来。
龙啸捏起花瓣嗅了嗅:“好香。”
得了奖赏似的,青鸟蹦跶着蹿了两下。
龙啸把花放在案上,随意的靠着桌子:“爪子呢,我看看伤好全了没有。”
青鸟乖乖翘起左爪,龙啸提起来凑近了去看,小爪子绑了根白色缎带,都不能说是缎带,细的跟丝线似的,解起来费劲的很。
但龙啸的手指很灵巧,微微一勾便挑出头,三两下就整个绕开。
爪子上有个小伤口,基本上已经复原了。龙啸松了口气,就在一个月前,这爪子还差点断了。
他朝那戳了两下:“不疼了吧?”
青鸟抖了抖羽毛。
龙啸赶紧松开:“还疼啊?”
青鸟又抖了一下,比刚才还用力。
龙啸懂了:“奥,不疼了。”他抱着鸟儿坐下来,两个指头一用力,丝线化成飞烟:“这个就不给你缠了,绑了这么久,难受吧。”
未化形的青鸟不会说话,龙啸这一个月基本上都是对鸟“独奏”。偏偏他还挺起劲的,没人搭理也不觉得无聊。
龙啸逗了青鸟半天,突然叹了一口气:“伤好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以后小心点,别再往猛虎园跑了。我救了你一次,不见得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知道吗?”
“也不知道你化形以后是什么样。我小时候很想养一只小生灵,父帝知道以后虽然没骂我,但是脸色好难看。大概是觉得我没出息?现在能自己做主了,倒没那个心思了。”龙啸的手指在青鸟肚皮上点了点:“你是个意外。”
许是笃定了未开化的生灵都不能理解人的意思,龙啸对着个鸟叭叭叭说个没完,平日里端的好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这会儿像是开闸放水。
青鸟眼巴巴的瞅着龙啸,乌溜溜的眼睛黑豆似的。它张开嘴,鸟喙上下一合,在龙啸掌心留了个红印子。
龙啸笑了两声:“咬我啊,嫌我烦了?”
“没办法,平时没人陪我说话。”龙啸往后靠在椅背上,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其实我也很累,但是他们……他们好像更需要我。”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青鸟的羽毛“唰”的散开,龙啸的声音低了下去,连带着他的脸也模糊起来。
傅子邱眉头一蹙,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是黑的,屋里的柴火快要燃尽,微弱的火光摇摆着照亮这间小屋。
傅子邱轻轻翻了个身,从床边探出头,看了眼睡在地上的龙啸。
龙啸微侧着身,一只手贴在脸边,一只手搭在肚子上。他刚刚复生,体力还是精力都很疲弱,白日里周身叫嚣的疼痛晚些时候终于好转些许,此时呼吸均匀,应该是睡的很熟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互相推阻半天,龙啸态度十分坚决的要睡地上。
傅子邱差点就要说大不了一起挤一挤这种话了。
后来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反应过来之后就没再拦着龙啸了。
所以,他平白无故梦见龙啸逗鸟,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的还挺逼真,跟亲身经历似的。
下了大半天的雪,外面地上积了一层,整个山头都是白茫茫一片,火光彻底熄灭之后,屋里反而亮堂起来。
盖在身上的毯子短了一截儿,盖不住身高腿长的龙啸。裤子被蹭上去一点,细瘦的脚踝露在外面,白生生雪雕出来似的。又过一会儿,屋里的暖意渐渐淡去,大概是觉得冷,龙啸缩了缩脚。
这个动作让傅子邱想起来白天龙啸缩尾巴,拘谨中带着点可爱。
老北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挥散了屋里的烟味儿。
傅子邱扒着床沿,拿指背碰了碰龙啸搁在旁边的手。
好凉。
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爬起来,扣住窗扉,用力拉上了窗户。
关窗的时候闹出点动静,当然要归咎于这窗户太老太破,嘎吱嘎吱的。
龙啸被惊扰,翻了个身平躺着,迷迷糊糊的支吾一声:“怎么了?”
傅子邱在他身边蹲下:“关个窗,没事儿。”
“嗯……”
龙啸哼哼似的应了一声,溜光的眼睛合起来。
傅子邱没有立刻起身,以龙啸这么浅的睡眠,他现在只要动一下,这人立马就能彻底清醒。
但是能看的出来龙啸累坏了,否则刚刚碰那一下他就该醒了。
傅子邱静静地看着龙啸,借着雪色肆无忌惮的打量。
眉眼、鼻子、嘴唇、下巴,耳朵。
每一处都很熟悉。
尤其是嘴巴,他还亲过,软的,特别甜。
这种熟悉不仅仅是来源于顾之洲,就像刚刚那场梦,有一种虚幻的真实,是陌生中透着熟悉。
说不上来的感觉。
龙啸和顾之洲。
傅子邱很难不将他们分而处之。
一个和他朝夕相对二十年,又放在心底挂念了一百年。
另一个是活在别人口中的战神,是史书中颂赞的帝君,是无数虚无缥缈的过往中万千荣耀加身,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神明。
风崖说他们是同一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的两个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他们像是两个极端,从头发丝到脚趾没有一处不同,可从里到外又没有一处相似。
像是一面照妖镜,外面这个有多美好,里面那个就有多不好。
龙啸稳重,顾之洲就跳脱。一个无私,一个刻薄。龙啸从不口出恶言,顾之洲偏偏不爱说好话。顾之洲像是龙啸的另一面,所有的规矩,原则,底线,都要一一打破。
他成全了这个一生守序的男人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是上辈子想也不敢想的自由与自在。
傅子邱站起身,把床上的被子抱过来,轻轻盖在龙啸身上。
提着被子往上拉的时候,龙啸动了动,朝傅子邱的方向侧过身。
柔顺的长发随着这个动作一股脑的散下来,大半挡在脸上。
傅子邱伸手拨开,绕到耳后挂住。
龙啸的唇微微一抿,嗫喏着喊了一声:“阿邱……”
傅子邱僵在原地。
醒了?
没醒,梦呓而已。
龙啸是个很敏感的人,对人的喜恶拿捏的很准。昨天那声“阿邱”之后,自己明显的抗拒被他记住,今天再叫他直接改成了“子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