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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子邱不知道龙啸是不是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无所谓,他不了解这个人,对龙啸所有的认识都是来自史书。古往今来,歌功颂德的史书比比皆是,多是些溢美之词。前人无非是想将那些美好的、瑰丽的、值得后辈世代传承的东西保留下来,挂着高高在上的帽子,顶着所谓的光辉伟大,拂世救民。
说实话,傅子邱从前对这位活在书里的战神还是尊敬的,和其他信服龙啸的人一样,打心眼里敬佩。但他知道,龙啸就好比天上的月亮,看的见,摸不着。神就是神,哪怕死了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可现在,这远在天边的月亮掉落凡尘,正掉在他眼前,有着和顾之洲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用着同一个魂魄,共享同一段记忆。傅子邱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龙啸让他觉得熟悉又亲切。
不是用冰冷夸张的文字堆砌,不是书上画的那样粗犷凶狠。
他有温度,有脉搏,用那双看遍世间风尘的眼睛,还以世间无限柔情。
龙啸站在桌边,觉得好笑,之前傅子邱又不让他进来又让他滚的,这会儿登堂入室大概是沾了这张脸的光。
拘束了一辈子,想做不能做,喜欢不能要的东西太多。龙啸挺容易知足,一点甜头够他回味好久。
“冷吗?”
傅子邱关上门,仍是漏风。深秋的山上已经很冷了,在晚一点恐怕雨都要变成雪花。
草屋不大,角落里有个柴堆,也不知放了多少年。傅子邱拿起一根看了看,应该能生火。
“不麻烦了,我不冷。”龙啸拦住他:“别碰,这上面都是灰,你手上还有伤。”
“没事。”
龙啸叹了口气,走过来,把傅子邱手里的柴火抽走:“我来吧。”
傅子邱没吭声,退到一边。看龙啸两手一兜抱了一把木头挪到避风的一侧,挑出稍细一点的,先用灵火点燃,等火旺起来,再放进去烧。
站起来的时候,龙啸衣服上沾了灰。在外面的时候就淋了雨,湿的、脏的混在一起,污浊不堪的样子。
他走到窗前,窗户年久失修,使了好大劲儿才推开一条小缝。但现在风大,这点儿也够透气的了。
终于忙完,三千烦恼丝都乱糟糟,黏腻的贴在脸上。龙啸随手拨弄开,刚抓过柴火的手还脏着,这一下全蹭脸上去了。
龙啸道:“行了,一会儿就暖和了。”
转过身,正对上傅子邱专注的眼神。
“怎么了?”龙啸在衣服上抓了一把,明晃晃多出几道黑指印。
傅子邱瞧见,眉头又皱起来。
这种不拘小节的事儿哪是这位打小品行高洁的帝君能干出来的?脏着手就往脸上抓,要么就在衣服上蹭,他从前不知道在顾之洲身上见过多少次。
“……你,”傅子邱欲言又止的看着龙啸。
龙啸微微瞪大了眼睛:“嗯?”
傅子邱顿了半晌,轻声说:“你能不学他吗?”
第51章
51.
身后的柴火堆噼噼啪啪的响着动静,让这间小屋因为傅子邱的一句话而蔓延开的深深地死寂,看起来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我……”
我没有。
到底是说不出口。
龙啸那双似水柔情的眼睛,一点点枯竭,干涸。
他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甚至是难堪。
他并没有刻意的去模仿谁,或许对傅子邱来说,顾之洲是顾之洲,龙啸是龙啸。
但是对龙啸来说,顾之洲是他的另一面。他们拥有共同的灵魂,分享一颗心脏。他承继了顾之洲的记忆、感受,连身体碎掉时瞬间的剧痛都感同身受。
这些刻在骨子里的,都是他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说他在学顾之洲呢?
龙啸觉得自己睡了八百年,抗击打的能力直线下降。或者,他应该自觉主动的和傅子邱保持距离,他压根就不该过来。
千不该万不该,对傅子邱来说,他最不该活着。
龙啸笑了。
人人道他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殊不知,有人三言两语就能伤他到体无完肤。
“对不起。”龙啸不知道,除了抱歉还能说什么,傅子邱又想听什么,他回来,站在这里,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错的。
“你休息一会儿?”龙啸说的一派轻松:“好饿,我去找点吃的吧,你想吃什么?鱼行么,这后面有条河。”
外面刮风又下雨,傅子邱第一反应不是现在出去找吃的会不会淋到,会不会冷。他想着顾之洲水性不好,怎么去抓鱼。
“你不怕?”
龙啸觉得心口被人堵住了,很闷。
“不怕。”龙啸终于笑不出来:“我是龙,我不怕水。”
眼里的光淡了,喉头发紧,他不得不清一清嗓子才能开口说话:“顾之洲小时候怕水是因为,因为我把血炼成了业火,水火不容,所以……”
从龙啸口中听到“顾之洲”三个字的时候,傅子邱有点提不上气。他觉得身体里有两个人同时在撕扯,一个告诉他不要这样,一个又怂恿他——
伤害他吧,是他抢走了你最爱的人。伤害他,他不好过,你才痛快。
在某一个瞬间,想要酣畅淋漓的痛快强烈的占据了上风。
从顾之洲离开,到龙啸回来,傅子邱没有一刻松快过。既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溃不成军,他将所有的悲痛深藏在心底,成了不可碰的伤口。
但龙啸整个人就是一把割风的刀,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哪怕他站着不动,傅子邱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都能拐着弯的找上他。
龙啸垂着眼,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身上。
灰尘、泥土,潮湿的水渍。
自己都觉得好脏。
是他的存在,搞脏了这具身体。
是他弄脏了顾之洲。
屋子里慢慢暖了起来,火花不知愁的跳动着,明明开了窗透气的,怎么还能感觉到窒息。
龙啸待不下去了,这个屋子里的每一处都让他难受。
“我去抓鱼。”龙啸说。
打开门,瓢泼大雨被风扫进来,猛烈的砸在身上,得救般,龙啸用力吸了一口气。
风雨顺着鼻腔灌进身体,和躁动不安的灵力搅在一起,五脏六腑好似拧成了一根麻绳,这种抽痛的感觉总算盖过心上那点不适。
傅子邱盯着龙啸单薄的后背,看他一头冲进萧索的秋色里,衣服彻底湿了。
老旧的木门一点点合上,他把龙啸隔绝在外,龙啸将风雨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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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没有丝毫要转小的趋势,晚些时候,竟然真的开始下雪。
龙啸坐在火堆旁烤火,不知从哪捡来的树枝上插着两条鱼。他悄无声息的影在火光与角落的缝隙里,尽可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目光穿过窗户启开的那条小缝,凝视着呼啸而过的风雪。哨子似的,卷到门边还带声儿。
他尝试着运转一圈体内的灵力,依旧乱糟糟的,震的浑身筋脉突突的痛。
傅子邱远远的看着他,那张温润的脸忽明忽暗,表情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
龙啸回来的时候浑身滴着水,河里沾的,雨淋的,草做的破烂衣服黏在身上,衬的他愈发形销骨立。
傅子邱不拿他当顾之洲看,早上那点恻隐之心被龙啸那两句“水火不容”彻底打消。这是夺去顾之洲生命的强盗,他不在乎也不心疼,连陌生人都做不了。
陡地,他听见两声拼命压抑的咳嗽。
那些所谓的不在乎和不心疼轰然爆发,傅子邱无法理解自己,甚至无法接受,他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顾之洲,跟龙啸有关的一切他都不关心。
但是,更加强烈的保护欲在他时刻痛痒的心头火烧似的燃起。
心里好像住了一个人,操纵他的行为,剥夺他的意识,向他怒吼,发了疯的抽打他,对他说——
“你不要这样对他!”
于是傅子邱坐不住了,脱口而出:“衣服干了么?”
龙啸似乎是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点头:“差不多了。”
他看向床边打坐调息的人:“你的伤有没有好一点?”
傅子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抽什么风。他不受控制的下了床,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龙啸面前。
他拉下脸,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龙啸隔着火光朝他笑,脸被炙烤的暖烘烘的:“外面下雪了。”
傅子邱顿了顿,索性盘腿坐下,挑起一根木柴拨动火堆:“你的灵力恢复了吗?”
“没有。”龙啸实话实说,“可能还要几天。”
傅子邱觑着他的神色,心里的声音逼迫他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嗯?”龙啸猛地抬起眼,大概是没想到傅子邱会突然关心他,很意外的样子:“没有,我挺好的。你要是想吃鱼,我还能去抓。”
“我不想吃鱼。”傅子邱咬了咬牙:“我是想说,你要是不舒服,或者累了的话,去床上躺一会儿。”
“不了。”龙啸摇了摇头:“这儿就一张床,我占了你怎么办,你身上还有伤呢。”
“那你呢?”
“我……怎么?”
傅子邱叹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和:“你就一直坐在这儿,坐两天?”
“怎么会。”龙啸笑道:“这火也不可能烧两天啊,添柴火不是得爬起来吗。鱼快好了,你饿不饿?一会儿尝尝。”
傅子邱没说话,他现在真不想吃鱼,没有那个心情,吃什么都没心情,胃口像是被扼杀了。
“而且啊,”龙啸接着说:“我以前打仗的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有屋顶有火堆。风餐露宿常有的事,那样都过来了,这不算什么。”
龙啸倏然提起从前,一下子把傅子邱拉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一天了,傅子邱逃避似的没想外面的事。这儿就像个与世隔绝的桃源,切断了世事纷扰,能让他在“顾之洲死了”和“三界大乱”的现实中,短暂的当一回缩头乌龟。
虽然对面还坐了一个让他膈应的人。
虽然这一天他都在找人家的事儿。
但是现在龙啸主动提到了,他又不得不再次强迫自己去面对。
傅子邱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等灵力恢复就回九重天。”龙啸没有犹豫,似乎是一早就打算好的。
“心魔的事,瞒不住了吧。”
“嗯。”龙啸垂下眼,扇似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火光扭曲了他的面容,柔和的轮廓被抹成歪七扭八的形状。
沉默半晌,龙啸缓缓开口:“是我的错。”
有雪花顺着窗户飘进来,刚落在地上便被一室暖意融化成水,顷刻间蒸发,于世逗留不过须臾。
“心魔说,你们的力量是共生的。”
龙啸应了一声,低笑道:“他从我体内生出,像我儿子似的。”
傅子邱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呢?这是你不杀他的理由么。”
龙啸脸上的笑意逐寸淡去了。
他偏过头,继续看窗外的飞雪。好冷的天,河水该冻住了吧,不知道走之前还再抓一条鱼。
“我……”龙啸喉头震动,不知是忆起了何年何月,连出声都变的有些艰难:“那个时候,我……”
“我受了伤。”龙啸沉下肩,略显佝偻的坐在那里:“那场神魔大战,我和殷叱,谁都没捞到好处。我没有办法,我……”
“杀不死他。”
心尖仿佛被人拿针戳中,傅子邱看着这位世人敬仰的战神——当荣耀与华光散去,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为无法弥补的过错,深深自责。
好想抱抱他。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傅子邱用力的按了回去。
“你还记得艳娘吗?”龙啸问道。
傅子邱掰断手里一截木柴:“记得。”
“她是个很痴情的女子,苦恋殷叱多年,思欲成狂。”龙啸说:“可惜殷叱一心想要统领三界,无意于儿女情长。”
傅子邱愣住:“她不是……”
“不是,那场风花雪月,从头到尾都是艳娘自己的臆想。殷叱从未许过她什么,她的本体甚至比殷叱死的还要早。”
傅子邱猛然想起去翻史书那次,顾之洲敏锐的发觉史料上并无有关艳娘的记载,搞了半天他俩根本不是夫妻?
但龙啸又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打仗的时候殷叱还抽空跟他交流一下情史么?
不对,书上说,第三次神魔大战之后,龙啸为救被俘的天族将士,只身深入魔宫,被殷叱囚禁了三个多月。
三个月,在神仙漫长的一生中不过短短一寸。龙啸被囚的三个月里经历了什么,殷叱为何会放他回来?
陡地,傅子邱心头无端漫开一点愠怒。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龙啸的脸,苍白无色,透着疲弱,整个人窝在床上缩成一团。
这时有人走过来,将龙啸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进怀里,轻轻抬起他的脸,亲吻那白纸似的唇角。
那人就这么抱了龙啸一个晚上,又在他快要醒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回床上。
这是什么?
傅子邱讶异于自己惊人的想象力,因为龙啸一句话就脑补出这么大的场面?他也魔怔了不成?
龙啸说:“她……是个试炼者。”
“试炼?”傅子邱全身毛孔都张开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试炼什么?”
龙啸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心魔。”
傅子邱微微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艳娘的心魔是……炼出来的?”
“不然呢?”龙啸反问道:“古往今来,凡修仙问道者,几人没有三两妄念,痴迷不悟者,几人未生心魔。你何曾听说过有人能平白修出心魔实体?若无外力催化,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