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谢庭春悄悄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打了个响指,召出了谢一,在他耳边快速地小声说了几句。
谢一沉默着点点头,一晃眼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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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三娃跟我们一道来,也是同大郎一样,想要参军入营的。朱大嫂一脸慈爱地看着院子里两个争先恐后打水干活的小男孩,同亓杨说道。
自从朱大哥去世之后,朱大嫂一家没了顶梁柱,她同秋娘一起,一个做绣娘,一个做医女补贴家用,眼看着大郎也到了能顶事儿的年纪了,亓杨本以为大郎是独生子,总会留在家中操持家业,或者去读书考取功名,没想到大郎年纪这么小,竟然就动了入伍的心思。
大嫂,大郎是你和大哥的独生子啊亓杨说到一半,觉着剩下的半句听起来不够吉利,便咽回了肚子里:而且他年纪还这么小
朱大嫂摇摇头,把一个磨得发亮的旧斗笠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堂屋内最显眼的地方。
亓杨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正是朱丘在那个雨夜牺牲前给他戴上的斗笠,当时还是簇新的,如今边缘都被磨光了,像是有什么人日日抚摸过一般,连粗糙竹篾的棱角都变得光洁了起来。
也不奇怪,毕竟朱丘大哥死后尸首和随身衣物都被河流冲散了,没法捡拾回来,只有这斗笠还能给朱大嫂留几分念想。
不小了。朱大嫂神色有些怀念地摸了摸那个斗笠的边缘:这孩子,像他爹。
亓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此时院子里的活已经基本弄完,两个小少年拿着扫地的笤帚,正手舞足蹈地挥动着拆招,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只是再怎么样长大,总归还是自家母亲心中还需要保护的孩子,朱大嫂欣慰的同时,眼中也多少有些舍不得:只可惜我这当妈的,不能给他做些什么
亓杨盯着朱大嫂手中的针线筐,还有院子里昂首阔步走着的数只鸭子,瞬间灵光一闪。
大嫂,他飞速回想了一番在艾派德里听到的信息:你有没有考虑过,做一番事业出来?我正准备请人定制一批鸭绒、鸭毛充胆的冬季戎服,大嫂你手快,和绣楼的人也熟悉,要不要尝试牵个头,做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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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时候是两个人,而回去的时候却变成了四个。
谢庭春看了看身后挎着包袱,左顾右盼难掩兴奋之色的两个半大小子,心里实在是很烦。
本来这好好的一个下午,他在朱大嫂他们家帮忙就算了,忙完了总该轮到他和亓大哥单独相处了吧?
没有!统统没有!
不过想想若是就这么走了,也很是不甘心,谢庭春直接把累成狗的富贵打发回家,自己一个人不知道累似的,硬生生地跟着他们一行人回了营地。
美其名曰视察。
正好啊,我这里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看。亓杨一听谢庭春说想去军营走一圈,瞬间喜气洋洋,眉飞色舞。
谢庭春一听好东西三个字,便瞬间诡异地红了脸,脑回路不知道歪到了哪里去,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又是温泉?
啊?亓杨没听清,可是谢庭春却抿紧了嘴,死活不肯再多说一声了。
二人将那两个少年送到了入营考核的地方,三娃身材魁梧,嗓门嘹亮,朱大郎虽然没有同伴高大,但是胜在动作灵活,力气也不小,亓杨他们的戍边军营并不是像亓大石将军的总营那样要求严格的大营,自然都顺利通过。
挥别这两个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新兵蛋子,此刻夜色已经渐深,谢庭春跟在亓杨的身后,绕过几座营房和校场,来到了营地靠里的地方,一块被圈出来的校场上建着几座像作坊一般的房子,还未靠近,便已经感受到了滔天热浪。
嘿嗬!
一阵低沉的号子声响起,一个巨大的炉子被蓦地揭开,火光瞬间直冲云霄。
亓杨这才转过来,在一片摇曳的火光中笑眯眯地冲他招手,腰上还挂着今日朱大嫂硬让他带回来的一壶酒:这里就是我的秘密基地。
谢庭春呼吸微窒,缓步向前,只见沿途尽是赤着膊,打铁鼓风的汉子们,此时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他们却个个面皮黑红,挥汗如雨。金红滚烫的铁浆缓缓流淌,伴随着沉重的金属击打声,一根根通红的铁管在模具中成型、黏合,最终被巨大的钳子夹着放入冷水之中,只听嗤的轻快一声,白烟散去,只留下光滑乌黑的管身。
金花四溅,在暗夜中宛如流星。
这是谢庭春眯着眼睛,脑中浮现出无数猜想,感到自己心跳都有些加速。
三眼火铳。亓杨唇角微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一排排的成品,大步向前揽住了谢庭春的肩膀:走,狸奴,大哥带你见识见识。
离开了燥热的作坊区,这一片校场又变得安静空旷起来,亓杨点亮灯笼走向面前的靶场,谢庭春这才注意到这靶场的形状有些特别,靶子是稻草扎起来的人形,身上甚至还披着皮甲铁甲,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
亓杨走上前去,在五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拿起了一个通体乌黑,由三根铁管紧紧贴在一起组成的古怪圆筒,往筒眼儿里塞进去了三枚弹丸,单手持着,点燃了管子后面的一根引线。
一点火星滋滋地沿着引线爬升,随后谢庭春尚未反应过来,便看到面前火光冲天,连着三声爆破的巨响,自己的视线便被烟雾笼罩了。
亓大哥!
烟雾缭绕中,亓杨刚要挥挥手扇走面前的白烟,胳膊还没抬起来,便听到一声嘶哑的呼喊,整个人忽然被冲过来的一个身影紧紧抱在了怀里。
力道太大,撞得亓杨胸口都有些发痛,他刚要抬眼说笑两句,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微微一愣。
谢庭春双眼血红,手指紧紧地扣着他的肩膀,正急切地检查着他的头脸,一边检查,一边声音颤抖地迭声追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亓杨心底里忽然一阵酸软。
是我不好,吓到你了。这东西就是声音大,对人没害处的。亓杨温声劝道,伸手在谢庭春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谢庭春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手上一用力便将他那只放在后背上的手扯了下来,正当亓杨担心这孩子是不是生气了的时候,谢庭春却忽然紧紧攥着他的手指,将自己冰凉的脸颊贴在了他的手心里。
你怎么老是吓我。
过了半响,谢庭春的低声呢喃在亓杨耳边响起,随即一个柔嫩温热的东西轻轻地在他手心里蹭了一下。
不知道为何,亓杨总觉得眼下这个情况有一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正别扭着,又实在心疼面前的少年被自己吓着了,一时手指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谢庭春却突然手一松,整个人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抬起头来笑笑:亓大哥陪我去看看那靶子可好?
呃好。
抛开心头的一丝异样,亓杨放下火铳后便提着灯笼向靶子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搓了搓刚才被谢庭春贴在脸上的手指。
跟在身后的谢庭春垂下眼帘,没有错过这个细微的小动作,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扬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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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亓杨将五十步开外的几个靶子拖出来,谢庭春上扬的就不仅仅是嘴角了。
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掀开草靶人身上披着的铁甲,皮甲,一层层过去,最终视线定格在稻草人背后那个被烧焦的小洞上。
如此强的穿透力!
就算他只是一届文官,谢庭春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箭矢会被皮甲挡住,长刀会被铁甲阻碍,然而无论什么样的铁甲、皮甲,遇上了火铳这样的神兵利器,都大可不必担心,自然败下阵来,而且这东西使用起来几乎不需要任何技巧,入伍新兵只需要手中有火铳和充足的弹药,便可放心大胆上阵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