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皇贵妃仰头看沈意远,母子二人目光短暂的交汇。大太监打开了门,沈意远走进去之后,随即关闭。
“儿臣参见父皇。”
曾经挥斥方遒的帝王已经垂垂老矣,不得不把权力移交给下一代。曾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帝王,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大昭皇帝嘴角微动,说出一句话仿佛已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他示意让沈意远过去,父子二人的手,紧紧相握:“皇家无情,玩弄权术太子不及你。”
一室之内,只有两人。在皇家,从来都是先君臣,后父子。
“皇家子弟中,你最肖朕。你会是好皇帝。”大昭皇帝如是说道。他的身体早是强弩之末,经此一役,他也知他命数。
沈意远目光微抬,大大昭皇帝接下来的这句话,更是让他颇为惊讶。
“朕属意的人,一直是你。”
“你行事太过狠辣,你要记住,为君之道雨露均沾。”
大昭皇帝咽下了在世上的最后一口气,呼吸声渐弱,最后接近于无。
沈意远跪地叩首。他与沈听澜争了许多年,前者不争,后者却说属意之人一直是他,这岂不可笑。
他笑着,却已是泪流满面。
永和二十年,大昭明帝山陵崩。
诏喻六皇子沈意远择日登基,继承大统。明帝在位三十余年励精图治,蛮夷不敢犯边境一步。与慧娴皇后合葬乾陵,故太子沈听澜葬茂陵。
丞相蛊惑太子,赐死罪,着令领旨谢恩。
佟灿双膝跪地最后一点乞求的目光落在沈意远身上,沈意远只向他点了点头。佟灿脚戴枷锁,转身随着押送他的禁卫去到了死狱。那里是阳光不及,春风不渡之地。
“朕会提携君复。”佟灿走过沈意远身旁时,沈意远这样说道。士为知己者死,佟灿跟随他多年,在这件事情上,沈意远不可能救他,但会打点后世,护丞相府的荣光。
佟承允跪在地上,难以顾见他的神情。
世人皆知佟家三郎文武兼备,是难得之才。
可是,念及此,佟承允捏紧了拳手,几近掐出血来。他不止两个姐姐,他还有一个哥哥。是佟灿尚还是地方治水小官之时和其他女人的孩子。
...
东宫被禁卫围的水泄不通。
陆景行看着眼前的海棠花,插在瓶中早已枯萎。就像是赏花的人,再也不会回还了。故太子的棺椁停在宫阙之中,大殿之上。她作为太子正妻竟然连见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小腹像是撕裂了一般疼。这是失去孩子之后落下的毛病,至今也没能大好。
徐娩着一身素白缟衣,皇帝大行仙去,阖宫上下皆服丧。她莲步款款走至陆景亭身旁,一如以前一样,唤她姐姐,搀扶着她:“姐姐,想必你不知,昨日圣上驾崩了。”
陆景亭面容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徐娩候了半晌,陆景亭也不曾说话。徐娩也不恼,她今日此来,是告诉陆景亭一件事。
这件事绝对是陆景亭心中所系,所牵所念。
“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徐娩见陆景亭不言,转而关切道。
陆景亭淡淡道:“谢妹妹关心,身子比从前好上许多了。”她知佟灿是六皇子的人,也知是六皇子设局陷害。可是太子自裁,便怨不得人了。
徐娩掩面而笑,她要和盘托出的,是一件旧事。
“姐姐小产之时已怀胎七月,且脉象稳健,姐姐当真不对此事心存疑虑?”徐娩问道。
这的确是陆景亭的心事,在她心中藏了这么些年。
当年她用劲太大,之后就晕过去了,后来醒来,便只说是她小产,产下死胎。
因死胎向来是不吉之兆,当年也不曾细细往下查。
徐娩嫣然一笑:“那年姐姐产下的是一名男婴。虽是早产,但十分健康。”
此事,也在六皇子的布局之中。他想要除掉太子,必定不会允许皇家长孙的出现。徐娩是全权经手的。
太子薨逝,陆景亭只觉得自己也跟着他一同走了,连同太子妃这个尊贵的身份,也随风而散。
“他在哪里,可还活着?”陆景亭双眼血红,想是多日以来,以泪洗面。她复又说道:“求求你,告诉我。”
故太子已去,大昭皇帝崩逝,一切已成定局。
徐娩此番前来,俨然是胜利者的姿态。即使太子妃对她千般好,她却伤她至深。
“死了。”徐娩很少这样不带感情的说话。
她与任何人的接近,都是带着目的。她算计别人,哪怕是至亲至爱,哪怕是至交好友。
有时,她甚至觉得,沈意远没有她狠。
如若沈意远够狠,当日早就会把那个孩子溺死,而不是顾念兄弟血脉之情,为他的皇兄留下最后的血脉。
“太子妃自尽了!”徐娩不可置信的回头
她带走了陆景亭生的希望,一腔牵挂也随东流水而逝。东宫众人悲悲切切。
大雪尽处,她看见了陆景行。
男人双眼血红,向东宫方向跑来,还有周杳杳焦急的神情。
不过,是生死永诀。
第15章
周杳杳目光所至,是漫天的雪景,大雪似鹅毛柳絮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白雪扑簌,陆景行跪在雪地里,周身是旁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在东宫轮守的禁卫马上派人通知的宫中,没过一会儿,便有宫使进入东宫。
徐娩自东宫走出,她持一把伞,走进大雪里。对着周杳杳莞尔一笑,随后掀起裙摆上了马车。
“起来吧。”周杳杳终于还是向前,朝陆景行伸出一只手。她说道:“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她看向陆景行的目光中带了三分苦涩和七分不忍。
陆景行终是落下一滴泪。
从此他在这世界上,再无至亲之人。
周杳杳见他愣住不动,曲身蹲下,伸出两只手微微环住他,替他拍下发梢上的一层雪。失去至亲之人的滋味,她曾切身体会过。
她不止为何,这一世的大昭明帝在永和二十年驾崩。沈意远依旧称心如意的登上至尊帝位。
徐娩依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周杳杳垂眸,母仪天下,她不配。手上沾染了血腥和杀戮之人,一旦开始,便再难收手了。
“回去吧。”周杳杳轻柔的说道,
她咬咬牙,感觉心揪着在疼。她想起那日给陆景亭给她玉佩时的模样,她笑着同她交谈,话语之中,分明在说,我就把弟弟交给你了。
不是伤心的时候,陆景亭的丧事还未料理,身上的责任和使命还未完成。
陆景行抬起头来看她,周杳杳第一次看见这般目光,如同受伤了小兽需要母亲的舔舐。周杳杳更觉得心中难受,她拉着陆景行站起来。
“景行,太子和阿姐都已仙去。”周杳杳极不想再伤害一遍陆景行,可是这是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阿姐希望你好好的。”周杳杳这样说道。她虽不知陆景亭因何自尽,她原以为陆景亭外面温柔,心确是坚韧的,陆家儿郎一向如此。
陆景行抬眼,目光穿过东宫,穿过茫茫大雪,深邃悠远,最终落在周杳杳身上。
太子被废,太子妃自尽,意味着陆候府的失势。如今陆侯府只他一人。沈意远登基之后,朝中局势会重新清洗。
他握住周杳杳的手,芊芊玉指被冻的发红发紫,说:“你可后悔说嫁给本候。”他再不可置身朝局争斗的漩涡之外,无法给周杳杳宁静安逸的生活。
周杳杳回转,凝了一眼被视为禁地的东宫。想到那日陆景亭身为长姐的祝福,以为时间还长,岂知那便是最后一次交谈。
“不悔。”周杳杳嘴角微动,勾出一抹笑。
这是上天给她的第二次选择,重回选择当日,她依然会做出如此的选择。只是感叹,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之下,她能改变的仅她一人而已。
其他,如同螳臂当车。
傍晚时分,周杳杳才回到国公府。
“阿爹。”周杳杳见周国公立于母亲画像之前,上了一炷香之后,沉思良久。
周国公回头,见周杳杳一身来路的风尘,衣裙上沾上的水经屋内一暖,凝结成了小水珠。他叹了一口气问道:“适才从东宫回来?”
周杳杳点头,也跨步上前,点了一炷香。
“杳杳,你与陆侯有婚约在身。今时不同往日,新皇登基大典正在筹备之中。”周国公语重心长的说道。他自然知道陆景行是个可托付的良人,只是如今登上皇位的是六皇子而非故太子,他担心周杳杳往后。
周国公隐隐露出担忧的神色。
新皇阴晴不定,手段较之先皇更雷厉风行。
周杳杳双手合十,在故去的母亲画像之前。画像中人慈眉善目,一双眼睛生的明媚动人。周国公常说,周杳杳与母亲最为相似的,就是这双眼睛。
“阿爹,女儿有个不情之请。”周杳杳坚定道。
周国公应声。
周杳杳说:“女儿想与陆小侯爷,尽快完婚。”
心中有个声音在对她说,到那儿去,到陆景行的身边去,此生若不系之舟,惟愿行至云水穷处。
...
这是沈乔大婚之后,再次见到沈意远。
他再也不是那个在她面前伪装的六皇子,卸下这一层面具,身上满是阴霾。沈乔死死咬这嘴唇,几乎快要咬出血来,放在双腿两侧的手,也微微颤抖。
她害怕沈意远,除却害怕还有恶心。
一如那日掀开盖头,初见李思,她此生不会忘怀那一幕。
“皇妹似乎很是害怕为兄。”沈乔的每一个动作都入了沈意远的眼,他坐在高位,把玩这手中的玉如意。
沈乔冷笑:“皇兄又何曾将乔儿视为妹妹?”
沈意远大笑,沈乔首先是一颗棋子,其次才是他的亲妹妹。主次关系,没有人比他更明了。血缘至亲,他还是会顾念的。
“不如朕赐李思死如何”沈意远堪称俊秀的脸上充满暗色。
沈乔不可置信道:“你疯了!”沈乔盯着沈意远,却觉得眼前这个人令她恐惧:“平南王重权在握,你不敢。”
他不就是为了平南王手中的权力,才将沈乔嫁给李思的吗。
“权力?”沈意远不置可否。他温柔的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还能有什么权力。”他收回兵符,平南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杀鸡取卵。”沈乔道。她虽然骄纵任性,可她也明是非,知对错。她从小不在宫中长大,还没有见惯这些阴谋阳谋,她只觉得无比反胃。
“圣上!”在平南王府外守卫的侍卫进来通报。在沈意远的耳畔说道:“徐娘娘出入东宫,太子妃殁了。”
听及此,沈乔的手颤抖的厉害。
沈意远终究是失了兴致,只冷冷丢下一句:“回宫去看看母妃,省的她整日扰朕清净。”裕皇贵妃思念女儿,久而久之便成了心疾。
沈乔目送沈意远离开。他的鲜花着锦,山呼万岁。是用无数人的命运换来的。一如她。
...
大昭明帝驾崩三日之后,六皇子沈意远登基。奉已故慧娴皇后为圣母皇后太后,圣母裕皇贵妃为母后皇太后。
皇太后迁入慈宁宫。
后宫无所出的妃嫔,前往乾陵为大行皇帝守孝。
周杳杳越过寒风万重,越发觉得那人的眉目看不真切。徐娩站在他的身侧,与他分享今日的喜悦。
朝廷重臣于承天门内观礼,礼部的筹划是充分而又周到的,庄严隆重却又念及先帝。想必是在试探新帝的喜好。
唯有陆景行不曾到场。
昨日东宫归去,陆景行便大病一场。太子妃的丧事由宫中料理。新皇御口,与故太子沈听澜合葬茂陵。
全了夫妻情深。
“到陆候府。”周杳杳自承天门而来。上了停在宫门的马车,对马车夫道。
门前冷落鞍马稀。陆候府门口的两头石狮子依然肃穆,曾经喧哗,现金是门可罗雀。守在门口的小厮正在打瞌睡,想来是天寒地冻的,人也格外疲倦些。
周杳杳行至门前,轻声叫醒了守门的家丁。那位家丁不好意思的挠头。周杳杳说:“我要见陆小侯爷。”
家丁对着周杳杳行了个礼,然后说道:“侯爷吩咐,周姑娘进侯府,不用通报。”
周杳杳同样对家丁一笑,然后踏步进了侯府。
侯府服侍的众人,见是周杳杳,纷纷对她行礼。陆景行的贴身护卫,也是心腹引周杳杳进了房间。
“陆景行?”周杳杳闻见满屋子的酒气,还有打翻的酒瓶。陆景行朝她而来,醉醺醺的模样,并不清醒。
周杳杳看见屋子里的情形,微一皱眉,瞬间便明了了刚刚她一进门,那些下人如获大赦的模样。陆景行看着周杳杳,愣了半晌,然后才道:“谁让你进来的。”
“你让我进来的。”
周杳杳无奈,侯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拦她,那位叫乌启的护卫甚至还把门闭上了。
陆景行全身素白,脱去了平日的紫衣,周杳杳更觉他清瘦。周杳杳看着陆景行,总觉得寂寞如斯。
周杳杳向前一步,抱住陆景行,一如昨日。她又嗅到浓淡适宜的紫檀香,顿觉比以往多了一份雪意。
“陆景行。”周杳杳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她看着他的模样,眼圈乌紫,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周杳杳牵住他,陆景行也任由周杳杳把他扶在榻上。
周杳杳坐在一旁,陆景行的头枕着她的双膝。她把手覆在陆景行的眼睛上,小声说道:“睡一觉吧。”
她看着陆景行,实在是觉得心疼。少年眼中的隐忍和落寞,她都能够读懂。
“你娶我。”周杳杳依旧把手放在陆景行的眼睛上,然后这样对她说道。她能清楚的感受到陆景行眼睫颤动。
她怕陆景行误会,又添上一句:“我知阿姐新丧,你也无心其余的事情。我也顾不上其余的礼节,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我想早一点嫁过来。”
“你以为如何”
周杳杳这样问他,她也顾不上繁文缛节了,一日没有过府,她便放心不下。她坐着,等着陆景行的答复。
陆景行的呼吸声渐渐均匀。
第16章
周杳杳轻声一叹,她慢慢移开,把陆景行放在枕头上,说道:“你听得见,陆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