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升不置可否,平静地道:“规矩是一回事,子女教养又是另一回事,其实不能混在一起谈。”
说得也是。再严苛的规矩,也掩盖不了家庭教育上的问题。要是真的被养得很好,理论上干不出来这种逃离龙潭又进虎穴的事,徐瑶的爸爸可不是一个好归宿。
方锦平将这种腹诽撇到一边,继续道:“关于他为什么突然来找瑶瑶,我有一个说得通的猜测,不过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我听申城的朋友说,纪家的老爷子近两年身体越发不好,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了,老爷子是纪书振的父亲,也就是说,有可能是瑶瑶的外公。”
断绝关系这么多年,主动重新联络上的契机,老人的临终遗愿是个很合理的猜测。纪家这一辈,目前有名有姓的只有纪书振一个,剩下的年轻小辈都还没有出头,听说子嗣也不丰厚。到了这个岁数,对亲人的渴望就足以压过陈旧刻板的规矩,主动做出一些不符合往常行事风格的事。
方锦平在电话里将大致的情况说完,随即疑惑地问:“确定是瑶瑶的亲戚?”
“不确定,不过可能性很大。”简升随意地道,“我们也没有主动联络,抱着一种爱来不来,不来随便的态度,看情况随机应变。”
方锦平被他们弄得好气又好笑:“好歹也是可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们这什么态度……不过还是看瑶瑶的意思。她要是真的不打算认,你们也别有太大压力。纪家大本营不在上京,和我们也没什么牵扯,总不至于认亲不成反而结仇,要是真沟通得不愉快,倒也不用怵他。”
总而言之,法治社会,大家都是普通的守法公民,不情愿谁还能强按头怎么着。
也不外乎方锦平对这件事保持警惕,主要是以徐冉为代表的徐瑶的亲戚,留给她的印象实在是非常糟糕。她觉得徐家那一家人脑子都有点问题,接触起来像是要被推进泥水坑一样令人不快。
不提恶劣行径她多次有所感受的徐冉,就说徐元华,她其实也见过一面。这件事简升和徐瑶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清楚,一直深藏在心底。
那是在简升和徐瑶刚刚确立关系的时候,她去江城参加一个政府牵头办的艺术展。简升刚开始谈恋爱,两人正是需要相处的时候,所以尽管他当时比较有空,方锦平也没带着他一起过去。
不过有一个简升这样的外孙,着实是一件相当值得骄傲的事。方锦平一直都有炫耀外孙的习惯,在艺术展前一晚举办的交流酒会上,和认识的朋友寒暄时,两句话不离刚刚学成回国的外孙。
认识她的都知道她的情况,一个人把外孙带大多有不易,现在培养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这么出息,着实很不容易。方锦平与人含笑聊起简升,姿态风光无限。得意之际,也不忘随口谦虚:“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孩子我现在也管不住,回国,入职,谈恋爱,自己主意正着呢。”
有相熟的人在旁边惊奇地笑道:“简升那孩子谈恋爱了?还真是刚听说。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方锦平回想起徐瑶的样子,顿了顿,平静地笑笑:“是个挺努力的小姑娘,漂亮,性格也不错,我们家简升很喜欢她。”
对于这桩恋情,她其实还持保留意见,不过是尊重简升,没有旗帜鲜明地反对而已,其实态度还比较微妙。不过她心里就算是再犯嘀咕,也做不出在外人面前编排徐瑶这种事。拿到外人面前抱怨什么家事,找认同感?她还不至于。
她脸上神色平静,其他人都没觉出不对。她周围也围着一些本地企业家,都是一副对她久仰的样子,听她一个劲地聊外孙也没有丝毫不耐,仿佛他们也是简升夸夸群的群员一样。
企业家这个群体,大腹便便和中年秃顶的概率都比较高,长相不错的徐元华在里面十分明显。方锦平注意到了他,并且觉得他好像有点眼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被对方捕捉到了。徐元华凑到她面前来,笑容满面地介绍着自己。方锦平最近脑子里都是徐瑶和简升谈恋爱的事,听到徐元华姓徐,顿时灵光一闪,想起觉得这个人像谁了。
他和徐冉能有五分像,还都出身江城,估计是有亲戚关系。
不会那么巧吧?方锦平心中嘀咕,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外孙的话题,闲话家常地道:“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就让我操心得够呛。真想采访一下两个孩子的家庭,平常得有多忙乱。”
徐元华有心想搭上她,对这种能搭话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当即笑道:“这不就巧了吗?方教授,我家就是两个孩子。不过在孩子的教育上,那可真是比不过您,教得一塌糊涂,说出来都不好意思,真想和您好好取取经。”
方锦平微顿,不露声色地道:“怎么说?”
“我和我太太把小女儿宠坏了。”徐元华笑道,“明明都是一样培养,大女儿就出落得特别优秀,小女儿不知道怎么,自己就长歪了。任性,鲁莽,脑子也不太好使,一点都不孝顺。有时候气狠了,真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方锦平这次真愣了一下。她看了徐元华一会儿,平静地问:“你小女儿这么不像话?叫什么名字,说来我听听。”
徐元华连连摇头,摆摆手道:“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哪好意思污了方教授的耳朵。倒是我大女儿,叫徐冉,今年京美刚毕业,新人设计师,拿了个行业新星奖,之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到方教授指点。她从小就特别优秀,和我那个小女儿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即便涵养良好如方锦平,也对这番言论感到由衷的难以置信。她看着徐元华,脸色微沉,淡淡地道:“同样是自己女儿,在外人面前捧一个踩一个,实在大可不必,我们这些外人听了也尴尬。”
见她突然脸色不佳,徐元华也是一愣,赶紧笑着补救:“确实是我说多了,怪我。这不就是想和方教授取取经嘛,怎么把孩子养好,我要学得可太多了。”
方锦平眸光冷凝,摇了摇头。
“这个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和我徐先生也没有什么话可讲。”方锦平当着周围一圈人的面,淡淡地道,“你的两个女儿,我恰好都认识。大女儿徐冉,心性不佳,作风浮躁,我很不喜欢;倒是小女儿徐瑶,和我关系很近,我把她当自家的小辈看。”
徐元华一愣,脸色陡变。
“至于指导你家的大女儿,我可没这个本事。”方锦平朝他冷淡地颔首,慢条斯理地道,“也别说什么你恨不得和小女儿断绝关系了。你的小女儿,不是已经和你登报断绝关系了吗?我是徐瑶的长辈,和你们家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话聊,徐先生,我和你应该没什么共同语言,你请自便。”
众目睽睽之下,徐元华面色难看,悻悻地离开,仿佛颇为记仇,那之后果然没在她面前晃过。方锦平回到上京市后,没把这件事和刚刚在一起的小情侣说,只在日常的相处中,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自己的态度,让徐瑶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对她一点点改观。
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归宿可以。方锦平在两人结婚那天,给徐瑶带上简家祖传的给儿媳的镯子,温和地说:“瑶瑶,嫁到简家来,你以后就有家了。”
方锦平想起徐元华,依然感觉有点犯恶心,赶紧把这个人翻篇,将话题拉回来。
“总之也别太把纪家的人放在心上。”方锦平随口又叮嘱了外孙一句,对他姑且还比较放心。
简升基本上也是这个想法,点了点头道:“放心吧外婆,我心里有数。”
谁知道是真有数还是假有数。方锦平在电话里不满地道:“就知道敷衍我,回回都说自己心里有数,也没见你实际做得多好。上次我说你们再生一个,你也说心里有数,然后呢?”
简升:“然后?然后在努力啊。”
方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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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书振的来访,和他找上小宝一样突兀。这天简升去明大教课,小宝在幼儿园上学,简家的门铃被按响。徐瑶没订外卖,也没接到有谁要来拜访的消息,隔着门奇怪地问:“你好,找谁?”
门外的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声音平静地说:“找你。我叫纪书振。”
“……是你的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方锦平:什么人呐,竟敢在我面前非议我家的准外孙媳妇?什么,你说你是她爸?那又如何,你现在还把我当祖宗供着呢,闭嘴吧你。
嫁人时真的要把家庭一起考虑进去!(突然正经
第52章
徐瑶和纪书振在沙发两侧对坐, 隔着一张茶几,两人面面相觑,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
……这年头, 天降系青梅竹马见得多了, 天降系舅舅她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她又不是什么从小被领养,一直渴望寻找亲生家人的小孩, 从来没思考过妈妈的亲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徐瑶在记忆中努力地找了一下,发现她妈妈似乎真的没提起过自己的家事。而因为她爸爸那边的亲戚数量过多, 让小小的她对亲戚这个词观感极差, 所以她也从来没想着问过。
现在这么大一个舅舅突然就坐在了她对面,徐瑶一时有些词穷, 只默默地打量了一下对方。
他和他妹妹长得不是很像。
徐瑶记忆中的妈妈长得柔婉秀美,很喜欢笑, 而眼前的纪书振即便显然没有刻意板着脸,五官也透出一种多年形成的威慑严肃, 显得硬朗而不好说话。男人年过五十也不是什么太老的岁数,但他头发斑白, 并没有刻意染黑,看上去格外多几分苍老和强硬。
脸上的皱纹也并不少, 显然常年操劳。而纪书玫的脸庞定格在十几年前, 兄妹俩就这么放在一起对比,几乎已经像是两代人。
徐瑶稍微有点恍惚, 很快回过神来。却也并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着对面,等待着他的反应。
最终还是纪书振先开口:“没什么想说的吗?”
徐瑶:“……实话吗?其实没有。纪先生,你这……”
她刚说完纪先生这三个字,就见对面的人脸色微变, 于是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纪书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问:“不叫一声舅舅?”
徐瑶无声弯了弯唇角,不答反问:“我妈妈当年是和家里决裂,离家出走的吗?”
纪书振沉默片刻:“是。”
于是徐瑶笑笑,客气地说:“既然都已经断绝了关系,那这一声舅舅,无从谈起吧。不瞒您说,我也和我的原生家庭断绝了关系。要是突然有人冒出来,不由分说地按着我孩子的头,非要让他管我爸叫外公,我就是死了,也是不会允许的。希望您能理解。”
出乎她的意料,纪书振听完她绵里藏针的话,竟是笑了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和家里断绝关系的事,我也是刚知道。”他沉声道,“如果早一点了解,可能我会早一点来找你。徐元华这个人,我实在是不屑接触。”
徐瑶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是吗?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不过……”
她顿了顿,平静地说:“我和家里断绝关系,也有将近十年了。您今年才听说的话,消息渠道实在是不太畅通。”
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笑着,并没有怨怼或埋怨,相当心平气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话却仿佛刺痛了纪书振,让他微微皱眉,面色冷凝。
“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年我就应该接你走。”他说,“当年你妈妈过世的时候,我去过江城一趟。”
徐瑶稍稍扬眉:“见到我了吗?”
“见到了。”他无声颔首,微微一顿,脸上掠过几丝复杂,“你当时看起来,过得还可以。徐元华说,书玫抛下他一个人独自离去,你留在他身边,是他唯一的慰藉。”
徐瑶默然。
当时她大概过得真的还可以吧。虽然妈妈离去让她非常伤心,但纪书玫缠绵病榻一年多,她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而当时徐冉母女也还没有进门,她还不知道丧母的悲伤,竟然还不是她要面临的最痛苦的事情。
但是这件事距今,已经十多年了。这在当时看来是一个可以理解的错误,然而这十多年来,她并没有受到来自母亲娘家的半点照拂。
徐瑶慢慢地呼出口气:“……当时怎么没见我一面?”
纪书振沉着地道:“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当时还是个孩子。”
……什么?
徐瑶尽管情绪十分复杂,依然几乎被这句话逗笑了。什么叫只是个孩子,这件事足以影响到她的一辈子,她竟然因为是个孩子,就被排除在关于自己的人生决定这件事之外了?
在纪书振落座家中的五分钟之后,徐瑶觉得,她已经迅速地找到了纪书玫当时宁愿离开大家族,和家里彻底决裂,也要和徐元华远走天涯的原因了。
……起码徐元华说话还是好听的,满口甜言蜜语,还是比纪书振好沟通一些。
徐瑶在心里疯狂吐槽,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纪书振脸色发沉,继续道:“……我以为有公司约束着他,把他的事业做你的底牌,他横竖不敢对你不好。”
徐瑶的满腔吐槽都被憋了回去。
她怔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他的事业是我的底牌?”
“嗯。”纪书振脸色难看地说,“在书玫过世之前,我也去远远地看过她一回。当时看到她住在一个很破旧的小区,蜗居在六十来平的房子里,甚至还是租的。她不肯见我,我就联系了徐元华,给了他一笔钱开公司,在生意上也多有照顾。”
徐瑶嘴张了张,心里忽而雪亮一片。
怪不得徐元华做销售一直做得平平无奇,甚至要靠给富婆卖笑维持生计,却有一天突然就阔了起来,开公司,搬家,改头换面,成了一个事业成功的小老板。
……原来原因在这里。
徐瑶抬眼看向对面,沉默半晌,问他:“你们觉得有了这个公司,我就有了底牌?”
“不是吗?”纪书振反问她,“毕竟这个公司最初能做起来,完全是因为仰仗我们家才得以生存的,他怎么可能不看重你。”
徐瑶略觉讽刺地莞尔:“那他看重我了吗?”
纪书振猛地失语,面沉如水。
徐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讽刺。
她一直以为是徐元华有钱之后小人得志,所以看不起陪他一起过贫穷日子的糟糠妻,在妻子过世之后,尸骨未寒,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的白月光情人迎娶进门。
而现在,面前的人告诉她,其实徐元华富裕起来的底气,是她妈妈给的?
……那她这些年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受到的冷待,又算是什么呢?
徐瑶难以置信地问:“这件事我这么多年都不清楚,你们做了好事好歹也留个名,这和无私奉献有什么区别?这对我来说不光不是底牌,这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