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然颇为可惜地看着那被烧去一半的剑架,想着什么样的剑能配的上这样剑架,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腰此剑。
“来碗地瓜烧吧,这里的夜冷得很。”李镖长坐在地上递给他一碗酒。
两个人没一会就喝了三壶酒。
“你听见笛声了吗?”李镖长突然问他。
袁然摇了摇头,“谁会在这大冷天吹笛子,你喝醉了。”
“我也听见了,”过了片刻他突然说:“我也醉了……”
两个人抬起头看向早已没了窗格的窗户外。
仿佛天地间的月光都落于此处。
颓圮的城墙上,少年月下吹笛。
月光落在居庸关前的万里白雪上,那应该是很安静的一幅画,但月光与雪仿佛都在震动着。
“雪啸!”袁然瞪大着眼说,他听闻北境常有雪啸,如果你遇上了雪啸,你只需要安静地站在原地。因为那将是你人生中最为浩大的场景,也是最后的。万里的雪啸如同浪潮般扑过,你仿佛一人站在江头,看着雪成山海。
雪比水要安静很多,但当雪暴怒了起来却比水还要暴虐。
“不是雪啸……”李镖头凝眉说。
的确不是雪啸,雪啸是如同浪潮般的震动,但居庸关外的雪像是被犁过得地一样震动着。
袁然想赶紧下楼去看看什么情况,刚走到门口处却发现李镖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了?”
“你过来看。”
袁然回头看向窗外。
风中百万妖兽入雪,无数着甲胄的骸骨从雪下醒来。
有人敲响了夔鼓,和着少年的笛声。
那些骸骨醒来时还像是迷蒙的孩子,但当夔鼓响起他们就变成了最坚毅的军队。
他们拿起了自己的剑,纵使他们的剑早已豁口。
白色的雪中举起了一面面玄色的逆双剑大旗,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李镖头情不自禁地念着这句话。
少年于关上吹笛,数万骸骨兵于城墙之下列阵。
他要一支军队,一支愿为他挥剑所指之处奋战的军队,一支对他绝对忠心的军队。
除了皇轩家的死士,还有谁愿为他再最后献上自己的骸骨呢?
他们归来了。
皇轩家回来了。
来啊,和我一起,烧尽这个让你们流干了血的天下!
烧尽这个早已遗忘了你们的天下!
06
长安城门,面摊的老板看着面前已经吃了四碗面的少年。
少年人俊俏,但没想到这么能吃。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很厚重,可能是打北边来的。
那些北边来的逃荒人舍不得扔身上的衣服,就穿着这种过于厚重的衣服宁可把自己热死。
他掂算着要不要给少年添面,他怕少年付不起钱。
“客官是打哪边来啊,北边吗?”老板试探着说,想探探少年付不付得起钱。
“北边。和蛮多人一起过来的,不过他们走得慢。我饿了,先过来吃碗面,在这慢慢等。”少年说完又挑了口面。
“哦。”老板点了点头,“北面最近遭灾,雪落个不停。他们都想逃到长安来,想是天子脚下。可现在长安的人都想往外边逃呢。”
“不过今天城门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都说那个皇轩烬是神凰暴君,要带来灾祸的。”
少年低眉拌着碗里的面,“若有人救过数万百姓,你会称他为英雄吗?”
他突然问。
“那当然是英雄了!”老板连忙说:“那可是大大的英雄。”
“不,你们不会。因为你们甚至不知道。你们甚至不知道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在流血。流干了血。”少年却说。
“那是我们不知道啊,我们要是知道,那肯定把他写进史书里,街头巷口都讲他的故事。”
“是啊……你们甚至不知道……”
“行吧,先把钱付了。”少年从腰间摸出了个油布包,展开油布包里面是十多枚铜钱。他从里面点出了五枚铜钱摆在桌子上。
店家知道这种油布包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常用的,用松油浸过麻布以后,把铜钱包进来,然后窝到腰间。铜钱的棱角在束腰里硌着那些行脚商的腰就能让那些行脚商安心。
看少年身上寒酸,店家止不住有点同情。不过好歹是付了饭钱。
“得亏他们不用吃饭,这一路啊,还撑得下来。”少年自言自语着点着剩下的钱。
店家听了有点奇怪,但随即被周边的说书人引了目光过去。
街头有个说书人,面前写了个牌,说是路上遭了贼,望各位英雄赏脸给个路钱。
少年扔过去三枚铜板,“讲讲铁锁案吧。”
“客官说的可是皇轩离玉白衣渡江血衣归?”说书人恭敬地弯身行礼,“这位爷可能不知道,现在已无人讲皇轩了。”
“讲齐晟!”周围突然有人说。
“好,那我就先从齐晟赠月开始讲。”说书人接过了赏钱。
“说是那当年齐晟不过十六,还未扬名。他骑马过乌蒙,遇见了一个姑娘。姑娘为他指了路,他对那位姑娘说,我现在身无长物,但有一片月色可赠给姑娘,我来时见山后潭中圆月皎洁,甚是喜欢,便赠给姑娘了。明月十五姑娘不要忘记去取。”
说书人巧笑着说,当年那个纵横二十四诸国的谋士说客,曾给姑娘一片月色。
是何等意气,何等疏狂。
据说,齐晟死前曾饮马黄河,他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姑娘,于是纵马去乌蒙,最终见到了白发苍苍的一个老人。他下马问老人,那片月色可否收到……
最后他牵马去了那片明月潭,那是个十五月夜。
他说,江南江北,纵横捭阖,到头来,不过一潭月明……
众人纷纷赞叹,可少年却歪着头坐在桌旁,像是有些委屈。
“已经没人说皇轩了吗?”
他看着那些听客,“有人要听皇轩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还在听齐晟与姬千重的初见。
少年用筷子点着桌面,“有人要听听皇轩吗?”
他抬起头,那双眼哀艳艳地,像是个疯掉的戏子,他看着一个左右张望的六岁小童,“你要听我给你讲讲皇轩吗?”
男孩有些怕生,不敢说话。
少年却笑了,“来我给你讲。”
“我与你将开国公破虎牢,我与你讲悬壶寺夜谈!”少年突然从长椅上站起,他一身破裘潦倒,“我与你讲白衣渡江血衣归!我与你将丹桂宴!我与你将半个江湖奔赴赤松之战!”
他像是醉酒的贵妃,也像是祭天的巫觋。
“你要听哪个?我与你讲!”
众人纷纷回头看着他,觉得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店家也有些慌,明明刚才还看着好好的啊。
“那……那听丹桂宴吧。”小童怯生生地说。
“丹桂宴啊……”少年却突然失了神一样地说:“丹桂宴,我忘了。我讲不出来了。我忘了……”
他像是偃师匠手中被抽掉了发条的偃师。
众人断定了,这一定是个疯子。
“你来干什么啊。”看他是个疯子也怪可怜的,众人围了上来,“你家哪的啊。”
“我在等人。”
“等谁?”
“等很多人。我的家人。和我一起在春日里跳舞的人。”少年说。
他被众人推搡着,摇摇晃晃地。
人影错乱中,刚才那个小孩却突然抬起头,看着他问:“皇轩家的少年天生就是英雄吗?”
少年愣了愣,然后又笑,周围人声嘈杂,但他听清了小孩的这句话。
“是,皇轩家的少年天生就该是英雄。”
突然,大地在震动,风声呼啸。
少年看着远方的风尘说:“我等的人到了。”
众人回头。
长安的官路上,一列看不见尽头的军队携风尘而来,他们身上的甲胄破烂,但他们绝不是溃兵。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如虎吞万里的气势。没有溃兵能有这样的气势。
染血的逆双剑大旗在风中飒飒。
那支军队走近了,他们看清了这支军队。
白骨,甲胄之下尽是白骨……
突然,众人身后的漆红城门大开!
城门后是重甲的天权将军和十二支铁卫,他们的甲胄是最贵重的玄铁甲,那些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百姓纷纷慌张地跪下。
天权将军带着十二支护卫翻身下马,跪于那个疯癫的少年身前,“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百人高呼。
但少年却不看他们,他轻笑着看着远处的那支骸骨兵团。
“你就是神凰暴君吗?”刚才那个孩子突然抬起头问,他身边的大人连忙捂住他的嘴。
皇轩烬转过了身看着孩子,然后点头。
“可你只有两只眼睛,也只有一张嘴。”孩子拽下了大人的手,他突然大胆了起来。
“他们说你有三只眼睛,还有两张嘴,你会吃小孩。你让你手下的官兵每天出来把哭着的孩子抓走。”
“可我只有两只眼睛。”皇轩烬弯下了腰看着孩子。
他闭上了眼,他的眼睫很直。
当他再次睁开眼,他的眼终仿若熔金与琉璃,燃烧的火焰与变幻的梦境。
那个孩子惊叫了起来,捂住了眼睛。
所谓黄昏灼伤之瞳,是谓如此。
皇轩烬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又变为了黑色。
仿佛一切燃烧殆尽后的颜色。
他扶上了悬着铜铎的御辇车轼,然后登上了那辆驷马之车,他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策驷马之乘入城。
“你还没有给我讲丹桂宴呢!”孩子突然在他身后喊。
“没有必要了。”皇轩烬于车轩之上说:“记住我吧!你只需要记住我就够了!”
“我乃皇轩烬!”
“昔日我乘着车,从昆仑到扶桑;昔日我逐着日,饮尽江与河!”少年高呼飞驰着穿过五十尺的朱雀大街。
盘旋在紫宸殿上的骨蛇听见了车轩碾过沙路的声音,穿过长安仿佛有无数暗云压下来的天空逶迤而来。
少年身上破旧的裘衣在长风中扬起。
他回来了,带着他的万军!带着愿为他献上骸骨的万军!
他身后是随他而至的巨大黄昏……
第232章 神凰暴君
07
长安帝郊, 灵台。
着湛蓝色天青官衣的勘星师提着蔽膝跑过地宫上方的连云梯。勘星师胸前的褂子上用银线绣着不同的二十八星宿,并用金漆点明不同的星官, 以示这些勘天师不同的星部。灵台中每位勘天师都是从千人中遴选出的,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同星官, 每个人身上的褂子都是专属的。
但非是专于星辰历法之人还真未必能看出其中分别。
而此刻这些本该如天君般执拂尘参天道的勘天师慌乱地在地宫中奔走着。
“神凰圣主至!”
绯衣大监的声音穿过步天宫,众位勘天师皆停在了原地。
“怎么办,广寿子监官先前已经……”一位星算官焦急地问:“这个暴君怎么会来这里!”
在皇轩烬的车驾来之前, 早已有九位背着令羽的传命官策马奔过长堤而来。
“今个天气不错,我要去看星星。让那些数星星的都给我准备准备,我今日要提点万千星辰!”
传命官如是将少年的口谕带到。
而少年便在长安的主路上驾着他的驷马之车,衣带当风。
“这个暴君已经把朝堂上搅得一团乱了, 听说李相辅被直接贬为了拾遗。他如今也要把灵台毁了吗!灵台可是大辰的天命根基啊!”星算官怒道。
“如今已不是大辰了。”淳于越回头看着云梯之处说,云梯上燃着九枝烛灯, 九枝烛灯的灯火在云梯的风口下被吹向内侧——步天宫的大门被打开了。
历来就算是圣上亲临, 也只会从步天宫的侧门而进。步天宫的主门只在国家社稷大祭的时候才会打开。
“给我备马,我去请芳斋先生王知无。”淳于越说:“广寿子监官之前说过,往后若灵台有危, 便让我们去请王知无先生。”
“芳斋先生,我听说他是神凰暴君的老师。”星算官说:“原来监官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果然是九世星主啊。”
“不要再叫他神凰暴君了,该叫他圣主了。”淳于越看着星算官说:“你去迎一迎他吧。”
少年从悬着铜铎的车轩上走下,百名靛蓝色官衣的勘天师已经恭敬地跪于两侧。
皇轩烬将缰绳交给一名侍从, “我听闻我来长安那日,天有异象。”
他身着织锦长袍,黑发用红色的发带系着, 看上去像是个春日出游的少年郎。
“那日,有客星现世。但是圣主应该清楚,客星向来不好断。祥盛年间还曾因那颗客星是周伯还是国皇争辩不已,结果那年远征羌戎大胜。圣主归来那日,灵台众人也为那颗客星为何争辩不休,于是只好上报说是天有异象。如今想来那颗客星该是国皇,是瑞兆。”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天命所归?”皇轩烬转过头笑着说。
“是。”星算官执拂尘躬身道。
皇轩烬笑了笑,穿过天卫门。
步天宫中金漆烧点而成的百万星辰在星盘上静候着。
“这灵台中的星盘好久许久未曾动过了?”皇轩烬问。
“是,转动这星盘来行验算之术实在太过耗费人力,非是紧要之事,轻易不会动用此星盘。”星算官说。
“我听闻我出生那日,这星盘转了一夜。”皇轩烬说。
“是。”
“我今日来是想演算一些事情。”皇轩烬说。
“我这就去召勘天师们进来。”星算官说。
“不必了。”皇轩烬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