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命的是,他们结婚八年没有孩子。
不能生育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不能启齿的隐痛,对于张东升这样一个入赘女婿更是如此。事实上刚结婚的时候他们是真的甜蜜恩爱过,张东升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在‘那方面’就不行,只不过相较于其他男人,他显得过于拘谨和本分,结果这在徐静眼里就成了性无能的表现。从起初的勉强忍耐到之后毫不掩饰的嫌弃,使得原本就谨小慎微的张东升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而原本就对这个‘没出息’的女婿十分不满的岳父岳母不止一次在饭桌上直接公开要求他去医院检查‘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直到他们离婚的那一年,张东升都在试图挽回早已另寻新欢的妻子,甚至第一个人频繁地去往医院,检查,吃药,连民间的偏方也不放过。能够和她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一直都是张东升的心愿。只不过那也只能成为他这一生的遗憾了。
就像朱朝阳看到的那样,张东升的人生被失败裹挟着,如同那间破旧的老式阁楼一样,就算再精心打理,也看不到一点翻新的希望。
朱朝阳第二天下午就拎着洗干净的衣物去了少年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急切地想要再见一见张东升,就像是怕自己会错过什么,不努力伸手抓住就会失去一样。
那晚朱朝阳走得匆忙,连张东升的电话都忘了要,在网上查了少年宫的课程表才知道下午有他的课,算好时间赶到的时候却在门口意外遇到了正送女儿来上课的朱永平。
几年前的宝马换成了二手的大众,朱永平看上去也没有了从前的意气风发,相比起张东升来说,他好像更像个被生活折磨到崩溃的可怜人——这一点在朱朝阳看到那个母亲口中‘被爸妈养废了的’朱晶晶之后更加得到了证实。
朱朝阳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人,看到朱晶晶的第一眼就知道母亲谈起她时为什么如此的幸灾乐祸。尽管母亲也未必就过得幸福美满,但至少她还有一个优秀的儿子来承担她鄙视前夫的底气,而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朱晶晶则彻底蜕变成了青春期叛逆少女,穿着不合时宜的超短裙和吊带衫,打着唇环和耳钉,胳膊上还有面积不小的纹身,被朱永平催促着叫哥哥的时候,朱晶晶和从前一样甩了一个白眼,直接扭头走人。
“这孩子,被她妈妈惯坏了……阳阳你别往心里去啊。对了,你放暑假了吧?”
被女儿当面甩了面子的朱永平看上去颇为尴尬,这种尴尬让他那张原本就显得颓废焦虑的面孔显得更加苍老灰暗。如果说从前他还有和朱晶晶争宠的心思,看到这样的父亲不免会真情实感地心疼一下,但现在面对这样的朱永平,他的内心真的是没有任何的波澜,连幸灾乐祸的劲都提不起。
“前两天刚回来,准备住一个月就回学校。”
“哦哦,大学应该不像高中那么忙吧,在家多住住,陪陪你妈。我们也很久没聚了,你看哪天有空一起吃个饭吧……你到少年宫来是……”
“我来看以前的老师。”朱朝阳考上大学后跟朱永平见面的时间更少,见了面也不知道要跟他聊什么,只想结束话题然后赶紧离开。朱永平本来对他就有愧,再加上近况窘迫,在儿子面前底气越发不足,尴尬地寒暄了几句就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可说。
“爸,我还有事,先不聊了,等后面你不忙了我们再聚。”
“哎,好,好……对了,你快过生日了,下周末吧?”
“嗯。”
“那就约下周末,说好了,把时间空出来。”
“好。”
朱朝阳正说话间,无意间一眼瞥见四楼走廊上正缓缓走过的那道人影,瞬间没有了跟朱永平继续‘纠缠’的心情,匆匆答应了下周的邀约便准备脱身。朱永平也看出了儿子跟他的确无话可说,动作生硬地拍了拍朱朝阳的肩,表情不自然地笑道:“你忙你的去吧,我回厂里了。”
“爸爸再见。”
虽说父子间这样的客套多少显得有些虚假,但比起自己那个叛逆不懂事的女儿,朱朝阳的这种周到和礼貌还是多少让朱永平感觉安慰了一些。
奥数班的教室还在教学楼的四楼,朱朝阳熟门熟路找到了地方,还没开始上课,教室里乱哄哄的一片,张东升站在讲台上,一边扶着腰一边慢吞吞地擦着黑板,那画面似乎和几年前完全一致,他甚至觉得下一秒张东升就会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心形曲线,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那段关于笛卡尔的爱情故事。
朱朝阳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段关于笛卡尔的爱情故事就像是他和张东升两个人的默契,那种难以描述的浪漫让他至今回忆起来都心动不已。
张东升在开讲前就看到了站在教室窗外的朱朝阳。从前那个喜欢坐在最后排的瘦小的男孩如今已经越发挺拔英气,远远站在教室的角落里也能吸引别人的目光,尤其对于青春期的少女来说,这简直可以说是致命的吸引力。
他没想到朱朝阳第二天就会找到少年宫来,再次看到他的感觉和昨天时又不一样。教室外台风天过后的阳光分外明朗,光线洒落在朱朝阳那年轻朝气蓬勃的身影上,像是让整个夏天都变得明艳鲜活起来。
其实不止是他,教室里的其他学生也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朱朝阳这个特殊的‘旁听生’,张东升只能敲着讲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先拉回到课堂上来,按照传统,暑期的第一节 试听课依然是摸底考试。不用当着朱朝阳的面讲课还是让张东升松了口气,虽然其实就算他坐在下面也没有什么,同样的课程他上了这么多年就算不看教案也能闭着眼睛背出来,但因为朱朝阳的存在,张东升莫名觉得有种不适应的僵硬感。
试卷传到最后一排,所有学生都开始埋头做题,张东升想趁此机会把朱朝阳叫出去,没想到那人却突然把手举了起来。
“?”
“张老师,我没有试卷。”
朱朝阳把手举得端端正正,语气认真得把其他正在埋头做题的学生都吸引了过去。
“……”
张东升一时之间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的想做卷子还是故意的,但在课堂上又不便多说什么,只好亲自拿着卷子走到朱朝阳的桌边。
“我想试试最后一道大题,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当年的那场摸底考试,朱朝阳是班上唯一一个得了满分的学生,这还是张东升代课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也因此对他印象格外深刻。最后那道大题全班只有他一个人答对,不过其实还有一种更好的解法,张东升原本打算课后再跟他探讨,但因为那时候徐静闹着离婚,他也没有太多心思在工作上,这件事就此被落下了,没想到多年后朱朝阳会主动提出来。
“老师,能借我只笔吗?”
要了卷子又要借笔,换了别的同学简直要被怀疑是在故意跟老师作对。张东升知道朱朝阳不是那种人,但今天他的确有点反常,不过未免引起课堂混乱,他只好从衬衫口袋里摸出自己的钢笔递到朱朝阳手里。
“谢谢张老师。”
对方依旧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张东升无奈地笑笑,根本猜不透他今天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
如愿以偿的朱朝阳没有再提什么其他要求,和其他学生一样开始埋头做题。不过他看到张东升给他的那只钢笔上沾着些许白色的粉笔灰,他的指纹刚好印在粉笔灰上,朱朝阳鬼使神差地用手轻轻触了一下,就好像上面还残留着张东升的体温一般。
他情不自禁又抬头向讲台方向看去,张东升已经回到了黑板前,正低头着翻看手里的教辅材料,教室窗户外斜斜射落的阳光落在他的肩上,偶尔有几丝清风拂过额前的碎发,他时不时地伸手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那种安静又专注的样子似乎也格外地美好。
然后张东升似乎也觉察到下面有一双眼睛正紧盯着自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朱朝阳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们又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课堂,他依旧是他唯一的倾听者,是这满堂学生之中,唯一懂他的人。
第5章 05
四十分钟的摸底考试,朱朝阳愣是熬到了下课铃响才交卷子。张东升看着那张字迹工整写满答案的卷子越发猜不透朱朝阳到底在想什么。难道真的是暑假闲的无聊,跑来这里打发时间?
“张老师,我没打扰你上课吧?”
直到班上最后一个同学也离开教室,朱朝阳才悄然走近讲台,张东升心里虽有颇多疑惑但也不好直接问他究竟想干什么,毕竟朱朝阳在他眼里一直都是天赋聪明的好好学生,不像是那种会故意捉弄老师的熊孩子。今天来这一下,大概是为了重温学生时代的美好时光?
“没有,怎么会,不过浙大数学系的高材生做这种初中奥数卷太大材小用了吧。”张东升一边说一边从卷子里翻出了朱朝阳的那一份,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满分,最后一道大题他还真认认真真地写了两种解法,看得张东升忍不住笑道:“朝阳同学,可惜这张卷子满分只有一百二十分,加上这第二种解法,你又要甩第二名好多分了。”
虽然已经过了被老师表扬几句就满心欢喜的年纪,但张东升那句‘朝阳同学’语气又酥又软,撩得人莫名心痒痒的,巴不得能多听他叫上几次。
“朝阳同学?”
张东升低头继续整理了一会儿卷子,结果一抬头发现朱朝阳正目光怔怔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脸上碰了粉笔灰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连忙抬手就去擦脸,结果原本没什么,这一擦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白灰。
朱朝阳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从口袋里翻出面纸就要帮他擦脸,直到看见张东升露出诧异的神情才意识到这么做颇为不妥,又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谢,谢谢啊……”
结果还是张东升先道了谢才化解了这尴尬,朱朝阳看见他把眼镜摘下来,那张脸似乎瞬间就少了平日里的刻板,那双总是被眼镜片挡住的眼睛其实长得很好看,眼角细长眼尾微曲,虽然已经能看到一些淡淡的细纹,但总体来说是瑕不掩瑜的。他的鼻梁也很挺,如果不是总戴着眼镜,从侧面看他的脸型也是很好看的。
这是朱朝阳第一次这么仔细地,长时间地观察一个人。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很冒失,但感情上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让他无从转移自己的视线。
“现在好了吧?”
“嗯。鼻尖上还有点。”
“啊,哦哦……”于是张东升又忙着用纸巾反复擦了擦。朱朝阳其实很想伸手帮忙,但又觉得自己过于邪恶了。他其实没有恶意,就是纯粹觉得……
不明真相的张东升给人一种过分纯良又很好骗的感觉。
朱朝阳怕给张东升察觉到什么,等他戴上眼镜就连忙抓起装着衣物的袋子递了过去:“老师的衣服我都洗好带过来了。”
“啊……”张东升这才想起难怪今早出门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原来是朱朝阳的衣服。
“真不好意思,是我给忘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忘事……”
那才好呢,正好又有借口来看他了。
朱朝阳心中一阵窃喜,但表面却故作镇定道:“没事的,是我正好今天有空就想着把衣服送过来,顺便也算是故地重游,来看看以前的老师。”
“这样吧,你看你方便留个地址的话,我下次给你送过去,也省得你来回跑。”
“不用这么麻烦,我最近这几天都在书店看书,反正离少年宫也近,过来方便的很。”
说完这话朱朝阳忽然有点后悔。他觉得他好像应该给张东升留个地址的——尽管他本人极其厌烦把时间浪费在招待朋友和串门上,但如果串门的人换成是张东升的话,似乎也没有那么让人无法忍受。
甚至,居然还有点期待。
“那就好。”张东升和朱朝阳说话间,下一节课的老师已经等在了外面,朱朝阳见状先一步抱起讲台上的试卷,张东升笑着道了声谢谢便跟他一起走出了教室。外面的老师还一脸好奇:张老师的奥数课有这么大魅力吗?这么大的孩子都特地跑来试听?
“待会儿你要去别的教室转转吗?今天是暑期班第一天,老师们都在。”
“不了,”我就是专程来听你的课而已。
不过这话朱朝阳没法说出来,眼看着再走两步就要到张东升的办公室,他的脚步放缓了下来:“张老师,晚上有空吗?”
“晚上?正常点下班的话应该是有空的,怎么了?”
“我能约老师一起吃个饭吗?”
“?”
“当是谢谢昨天老师的款待。”
其实昨天那顿晚饭真的算不上是什么款待,连张东升自己都觉得太寒酸了,被朱朝阳这样特意点出来反而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啊……你也太客气了……”
朱朝阳一脸真挚地看着张东升,那副表情让人觉得拒绝都是一种罪过。张东升当老师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自己的学生主动约饭,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朱朝阳不等他开口又追问道:“可以吗?”
本来就没有什么业余的社交活动,下班回家顶多就是批改试卷和备课,如果这样还要矫情地用没有时间来推脱就显得太虚伪了,张东升只好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下班前我还有个教学总结会,你看……”
“没关系,我先去书店逛逛,等老师下班了直接来书店找我吧。”
“哦,好,好。”
朱朝阳实在周到得让人无从挑剔,但是张东升又隐隐有种不安感,他说不清这种不安感从何而来,这个突如其来闯入他生活的孩子,似乎总是在用一种他无从拒绝的姿态无声无息地牵引着他。
但愿这是他多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