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白敛眸,将密信收下,只把价值不菲的红漆宝盒还给了定南王:“放心。”
定南王得了保证,多少松下口气。
“之后几日你且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我会派人留守在外。”谢司白道。
定南王一时没明白这用意。谢司白略有些不耐烦,同他解释:“若林咸此举是为了你手上的密信,他下一步就会让人来取你性命,你既除去,畏罪自尽的名头定然好使,只有死人才会死无对证。”
定南王反应过来这个理来,后脊布满冷汗,他连连行礼,感念谢司白救命之恩。
谢司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懒怠于他寒暄,命春日留下看顾王府,自己先走了。
离开王府,谢司白直往城外青云轩的营地。并州危急,为了避免被人打探去消息,谢司白这些日子一向在营地办差。这里地界清静,地形三面围山,仅守一面方可确保无虞。
他刚一入营,冬雪上前汇报:“公子,已经两天了,驿站还没有消息发回。”
谢司白脚步一顿,不动声色:“派人看了吗?”
“下午派了去,最早也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回来。”
永平帝刚一从并州撤回,就着人快马加鞭给谢司白送了信,命他将皇上手谕连夜发往京中,委任都指挥使司徐汇将军前往并州支援,并军需物资
一应备好。谢司白接到消息即着手准备,他做事向来周全,唯恐驿站走不通,发了一道手谕后,又让人另辟其路,发了第二道。
“另一道呢?”
“另一道走的水路,要比驿站慢一天。”
谢司白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驿站不通,说明京中出了奸细,早趁着永平帝南下,一一攻占驿站要道,阻碍与京中的联系。
幸好还发了第二道。
谢司白思忖片刻,方道:“拿皇上手谕通知经略,调州兵先往驿站。”
驿站受到阻拦,京中与地方不通,始终是大问题。当务之急要先把驿站疏通,恢复正常。
冬雪领命。
谢司白又问:“皇上什么时候能到黎州?”
“看样子还要一两日。”
谢司白点头,冬雪先退下了。
冬雪走后,谢司白又将从定南王拿来的密信看过几遍,理清其中的关窍,复又折起收回锦盒中。
他连着写下几道折子,一夜未眠,直到天将亮时冬雪进来添灯油,方觉回神:“几时了?”
“将寅时。”
谢司白把折子封好,递给冬雪,要他派人送往永平帝手上。
“灶上热着些吃食,公子昨晚上就没用膳,可要我命人送过来些?”冬雪收起折子,问道。
谢司白嗯了一声,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倦色。
冬雪让人送了来,到时谢司白倚在软塌上,手扶着头,正闭目养神。
冬雪见状不便打扰,命人将东西放下,留着谢司白一人好好休息。
第90章 、90
定安从梦中惊醒。
她气喘吁吁, 额头上布着层薄汗。天将明, 微光从窗棂透进来,堪堪照明屋中陈设, 不多, 一几一柜而已,原比不得定安从前住的地方, 胜在简朴干净,已是寺中供香客的上房。
定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披衣起身,连着吃了两盏茶, 心口方才松散些。白日里她倒相安无事,每每夜里噩梦不断,时常梦到有人持刀追在她身后的场景。
横竖睡不着, 定安捧了书卷在旁,借着窗外微光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直到天色大明起来, 屋外传来些响静, 定安心知是送水的僧人来了。绿芜受了伤, 定安身边无人照料, 青云轩和寺中又没有合适的人, 秋韵原打算去外头找一两个来,但被定安否决了。一来她不习惯不熟的人在身边, 二来黎州城正是动荡不安的时日, 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因而这些日子体己的事一向是定安亲力亲为。
定安穿戴齐整,出门发现外头站着的不是寺里僧人,而是本该卧病休养的绿芜。她忙接过绿芜手上的热水, 嗔道:“你伤还没好,怎么做起了这些来。”
绿芜笑道:“原就是皮外伤,又不伤及根本,休养一二日即可,哪里这么娇贵。倒是殿下身边少了我,处处不得当。”
定安斜她一眼,似笑非笑:“说的好像少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似的,这些事我原来做不惯,现在学着做起来,有模有样的,不比你差。”
绿芜进了屋,看到案几上摆着书卷与茶盏,伸手探了探,见是凉的,道:“怎么吃冷茶,担心伤了身子。”
定安不以为意:“急着喝,也懒怠热了。”
绿芜笑道:“这就是了,若换做我,定然不会让殿下吃些残羹冷炙。”
定安笑了笑,不与她辩。
绿芜执意要服侍她,定安拗不过,只好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旁的稍吃力的,还是自己来做。
晨起用了膳,定安去玄净大师那里习早课。玄净大师与谢司白早年便相识,又同谢赞颇有渊源,她尚未见过面,便对其心存敬畏,见了面却发现老人家与她所想的并不同,并没有寻常高僧的架子,芒鞋僧衣,慈眉善目。他不喜名利,也不喜
受人敬重,随心所至,由心而转。定安也是后来才知晓,当时小和尚说的那位造了亭子不肯造路的师公正是玄净大师。
玄净大师禅房之中仅有两个小和尚跟着一道习课,是他喜清静的缘故,不想参与寺中纷杂,挑了两个有慧根眼缘的留在院里。
定安早年跟在邵太后身边,对佛法多有研究,不过她虽入佛理不入佛心,直到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些事,才渐体悟出些其中的道理。留在寺中这些日子,玄净大师愿意让她跟从弟子一同习课,定安闲着也是无事,便答应下来,每日雷打不动据此报道。
早课毕,两个小弟子出门挑水陈扫,定安留下,同玄净对弈。
定安下棋的功夫全是从谢司白那里学来的,她年轻气盛,又不像谢司白那样与净玄对谈多年,因而摸不准机锋,很快就显露颓势。好在定安心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抱幻想,认输也认得干脆。
净玄笑道:“这一点你要比子端来得强,从前我同他对局,他总不肯轻易认账。”
子端正是谢赞老先生的字。在定安的印象中,谢赞从来都是一派的仙风道骨,可望不可即的活圣人,也是自打在这里住下,每每从净玄大师口中听闻,才知老先生也有这样的一面。
定安也笑:“我不随师公,只随了师父。”
净玄略一颔首:“在这上面,昭明倒是比他师父有器量。”
提起谢司白,定安微微晃了下神。谢司白虽承诺得空会来,自那日别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定安才是死里逃生,又听谢司白那番话,对过往种种有了新的体察,她人不在山下,却是明白这几日定然有要紧事发生。
至于是什么,定安大致能猜到些许。父皇近一两日折回黎城,并州战事告急,王府遭了难,她又下落不明,真真是有的忙。
定安将白子一一拾回藤盒中。玄净大师见她心神不宁,但问何故。
定安微怔,倒也不否认,不过讲的却是自己做梦一事。
“先生救我回来已有几日,我白日尚可,夜里还是常常梦到那日的情形。”
“是何情形?”
玄净一句话将定安带回了那种可怖的情绪中,她稍稍平稳气息,才道:“总不过是那人恶鬼似的追
在我身后,还有……王妃与四姑娘她们。”
说着定安垂下眼。
她到底年纪小,虽没有亲眼见到恶徒杀人的一幕,光是听谢司白轻描淡写的两句,就不觉留神其中。
玄净大师慢慢道:“子端曾同我说过你。他讲宫中那位小殿下是七杀格,命中多遭杀戮,好在有贵人相帮,本不就是寻常人家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的命局。”
定安动作一顿:“这样说来,王妃她们倒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玄净大师道,“人各有命,各有因果,都是陷在尘世中的人,何来连累一说。”
定安听罢,心结才稍稍松解些。
“佛家讲,尘世万物本就是相,你生也是相,死也是相,梦也是相,一切不必太当真。”
定安定定凝视片刻,随即笑起:“大师可看得进我心里去?竟句句说到了我心坎上。”
玄净笑着摇摇头:“我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是子端曾同我说,你心刚烈坚韧,方才同你讲过刚易折的道理。”
定安若有所思。
“昭明不想累你入局,我倒是觉得,其志在此,入局也无妨,且你命格特殊,一物降一物,不定也有负负归正的道义。”
定安笑道:“大师连这个也知道。”
“道听途说耳。”玄净大师看她一眼,“你可知我为何要你习这课业?”
定安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我,是昭明。”
定安一怔。
“你已卷入其中,脱不开身。”玄净大师道,“可前路凶险,而你心性聪颖却不懂以静制动。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昭明是怕你深陷其中被有心人利用,正好你暂留寺中,便要我教导于你。”
定安没想到这竟会是谢司白的安排,她怔愣片刻,眼眶微有些湿润。
“有劳大师了。”良久定安只这一句。
玄净大师笑了笑,将最后一枚黑子收入藤盒,不再就此言语。
*
定安在寺中习得法理,谢司白这边也不得闲。
一如他所料,那日过后,定南王两次险些命丧刺客之手,幸而青云轩的人出手相救,才堪堪逃过一劫。
接连两次遇刺,定南王心有戚戚,他总算尝到了厉害,对谢司白的话深信不疑,愈加相信只有他能救他。谢司白
为免他险遭不测,索性将他送去了别的地方,吃住条件简陋,同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自不能相比,定南王却不敢有所怨言,眼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两日后永平帝退返黎城,谢司白前去迎驾。看到出此次并州之行费心竭力,永平帝亦是沧桑许多。
除与定南王谋划一事略去不提,谢司白将永平帝离开黎城之后发生的一切具言上报,并从定南王手中拿到的罪证一起交去。永平帝途中便是连着接到他好几道折子,来龙去脉了解的差不多,正是气头上,等看到了实物,又是血气上涌,恨不得林咸在场,立时定他个大逆不道之罪才好。
永平帝袖手而立,半晌怒气平复些许,方道:“依你所言,这事当如何决断?”
谢司白垂眸,语气听不出起伏:“林大人出此险计,不惜累及无辜妇孺,就是想要除去王爷,好死无对证。至于帝姬,不过是顺手的事,帝姬从来与静妃娘娘不相契合,何况用她做引子,陛下爱女心切,大悲之下定然难以察觉异样。臣已看过那些来信,若说此次并州之祸由他而起,未免牵强,但若言有没有旁的想法,只能由陛下来论断。”
谢司白点到即止。他知永平帝性情多疑,将话说满反而不利。况且永平帝正值壮年,成年皇子的娘家人已经蠢蠢欲动筹谋他百年之后的事,这对任何一位君主来说都是断然不能容忍的,外戚之乱又不是没有见到过,身处此位,就注定不能相信任何人。
果不其然,永平帝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一拍桌子:“混账!他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他?”
谢司白静默不语。
永平帝来回踱步,怒意有增无减:“他林家是个什么东西?主意打到了这上面,到底是朕这些年太过宽待他,才不知身边人起了这等异心!即刻发折子回京中,将他革职查办!”
谢司白却没有立刻照做,他动作微一顿,面露难色。
永平帝起了疑心:“你还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谢司白早等着这一刻了。他不动声色:“林大人手握着兵权,陛下冒然将手谕发回京中,只怕不妥。况且就在前几日,龙泉驿被攻占,手谕险些拦在关外,幸而还有另一道转了水路,
方才不曾耽误军中机务。”
永平帝面色一沉,手攥着镇纸,因为太用力,骨节都泛出青白色。
“臣以为,京中定是出了异心之人,这种时候惩处林大人,只怕时机不到,反而打草惊蛇。”
永平帝看向谢司白:“异心之人?你说林咸?”
“臣不敢断言,只是依如今情势,林大人手握兵权,攻占驿站之事远非常人可为,照此推断,也不是全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