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凭山肃穆地站在大雪纷飞的站台,积雪早已覆盖了他的肩章,郁恩也笔直地立于他身侧,站在他们身后,清一色都是驻守在青阳城的高级军官将领。
远处传来了列车的轰鸣,众军官眼神一亮,脸上的正色却未见一丝波动。
这趟载着中央监察员的列车,因突如其来的大雪在路上耽搁了许久,到站时已经是傍晚了。
冬日夜长,又遇飞雪,监察员从车上下来时,路灯亮得恰是时候,郁恩高呼了一声,全员立正,敬礼。监察员也回了个标准庄重的军礼。
天鹅大饭店今日被黎家包了场,专门用来招待远道而来的监察员。
列车延误,留给饭店的准备时间却充分了不少,落座后呼了一声“走菜”,几碟装盘精致的下酒菜就上了桌,杯里的酒水也都被身段婀娜的侍应生蓄满了。
很快,几盘冒着热气的硬菜也在他们的交谈声中,不知不觉地上了桌。
几番觥筹交错,老兵们面上透了红,纷纷拍着胸脯吹起了当年勇。
郁恩喝酒易上脸,几杯下肚就连脖子都红了起来,他揽着监察员的肩膀,亲切道:“老兄,咱们这多年不见,此次来能待多久?赶明儿雪停了带你上山打猎去。”
监察员姓陈,年纪与郁恩相仿,闻言“嘿嘿”地笑了起来,道:“上头让我们五日后回总部报道。”
“这么赶?”有人讶异道,随即打趣起来,“五天能监察出来个啥?”
监察员“嗐”了一声,“不过就走个流程罢了,主要还是汇报一下地下国防通道的修缮进程,现在局势这么乱,不晓得那天就打起来了。”
“那就更得多待几天了,国防通道计划我们也才刚启动,再说这过些天可就是黎司令的六十大寿,老陈,你总得给黎爷个面子吧?”郁恩又醉醺醺地凑了过去揽住了他的肩膀,掰着他的下巴,半强迫地让他把视线转向了黎凭山。
黎凭山朝他俩缓慢地扬起一个淡淡的笑,牵动了脸上丑陋的伤疤,像一条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的蜈蚣。
昨天夜里,青阳警察厅迎来了一位落魄的大小姐,确切地说,是曾经的大小姐。
“你们逮捕我吧。”车婵娟冷静地开口,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不到任何的光泽,“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只求你们不要再骚扰我的家人。我的家已经让人炸了,家里人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就不活了。”
新上任的左厅长接到这一讯息之后,立即批上衣服驱车赶往了警察厅,并且第一时间通知了黎凭山,他们于第三审讯室接待了这位风光不再的车家大小姐。
是夜,由她供述的主谋原野以及参与盗窃黄金的同伙被捕入狱。
这还是原野第一次被强迫入狱,他拼死反抗,带领着花场门下的众打手同前来拘捕的武装警察部队,在港口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最终不敌,全员被捕入狱,港口区最大的娱乐基地被查封。
入狱的当晚,经历了漫长的一夜审讯,原野最终道出整个失窃案的幕后主使,郁家的私生子,郁枭。
第96章 通道工程
郁枭被逮捕的消息很快就在青阳城内传开了,与此同时,楚珞珈重返了戏台。
他的精神状态还是各方面的表现都比受伤前好得多,人们除了看戏,偶尔也会八婆两句,怎么他相好出了这么大事,他还有心思在这里唱戏。
不过这件事情很快就因为中央监察员的到来,而被官兵强制封了口,人们也就只敢在私下里碎语两句,还要左顾右盼地提防有没有人偷听。
对于中央为何派监察员下来,大家其实也都心知肚明,局面紧张的当下,总有些居高位者禁不住现成利益的考验,抛弃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丑闻频频传出,以至于上头也无法坐视不理。
还有就是国防通道工程,各地总指挥官接到命令后,便立即调遣人手开展执行计划。
现如今战火一触即发,国防通道在保护后方百姓的生命安危上起到极大的作用,上头对各地开展的情况也极为重视,这也是监察员此番来访的目的之一。
在陈监察执意拒绝了郁恩提供给他的所有玩乐安排后,一行人决定第一站就前往初具规模的通道工程。
临近岁末,人手不足,工程催得又紧,许多关押在牢房中的囚犯也被看守带去参与劳动,不过对应的,参与劳作的犯人会不同程度地获得减刑和伙食改善。
刚入狱不久车婵娟和原野等人也参与了劳作,看着这些昔日身着华服的公子哥和大小姐,此时穿着灰呛呛的囚服,面容憔悴的狼狈样,有人心下大快,也有人五味杂陈。
郁恩此次视察看得倒是仔细,认真核对每一条线路上的工作人员,还抓着不少躲在茅厕里偷懒的。
可他独独没看见郁枭的影子。
心脏没由来地突突跳了起来,这种下意识的不安叫他更加慌乱,险些错过陈监察叫他。
“你发什么呆呢?差点和人家姑娘撞上。”
“地下有点缺氧。”他笑着摆摆手道,回头看了一眼和他擦肩而过的女囚犯。
那人正是车婵娟,一个月未见,她瘦得有些脱了像,显得一双眼睛异常的大,通道内人来人往,她只顾得上在视线交错的那一瞬,给了郁恩一个眼神,就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转瞬消失的眼神中带着狰狞的急切,看得郁恩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再摆不出任何轻松的表情来。
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
当晚他就去见了楚珞珈一面,路上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八成是那狐狸精舍不得郁枭受苦,在警署的人强行带走郁枭后又主动劫了警车,将郁枭带走藏了起来。
至于其他的可能,他连想都不敢想。
楚珞珈正在台上唱戏,唱的是最受欢迎的选段《破佛刃》,戏迷们近来常夸赞他在这人物身上有了突破,从只会在台上淋漓尽致地展现那几近毁灭的疯癫,到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之后,人们却渐渐地从他的疯癫之中,看到了一丝尚未熄灭的光。
那束光很微弱,却仍在碍眼地燃烧着,如同他晶亮的眸子,如同他高昂的唱腔。
“你把郁枭藏哪了?”
待他下了台,没等卸了妆,就被郁恩拉进了走廊尽头的一处屋子里。
郁恩并不和他拐弯抹角,他迫切地需要楚珞珈给他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臭脸,和一双恨不得挑到天上去的眼角。
用这一姿态这一口吻,告诉他郁枭被他藏起来了,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能动得了他。
但是,他没有。
楚珞珈一下睁大了眼,一双手瞬间就抓紧了郁恩的双肩,手指的骨节传来了好几声脆响。
“什么意思?你不是告诉我有人要抓他去挖地道吗!他不见了是吗?”
郁恩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枭不认字,却在对图形的记忆上颇有天分,只需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背下了整个国防通道的建筑图纸。
他想在黎府动手,又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黎派士兵交手,在战前造成无谓的损伤,于是便想借着此次耗费大量人力的国防工程,悄悄修一条直通黎府的地下暗道。
车婵娟的自首,以及后续原野等人的入狱也是预先安排好的,颇让郁恩感到震惊的是,那个因为没了家而变得失魂落魄的姑娘,她再听完他的请求后,涣散的目光立即汇聚了起来,闪烁着决绝的光。
后来,她告诉郁恩说,失去家感觉很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承载了自己那么多回忆的家,灰飞烟灭,化成了破烂不堪的瓦砾与碎片。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她害怕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害怕看着近在咫尺的消亡。
她也很怕再失去青阳。
更不愿失去了养育自己的国家。
*
离黎凭山六十大寿的日子不远了,但是他们的地道计划却迟迟无法开展,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地形图只留在了郁枭的脑袋里,可郁枭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按计划他被捕后,会供出老二,警方的抓捕重点随后便会落在郁二身上。
郁二早已接到他的密电,安排好长马海岛的各项工作事宜,就是秘密返航,伪装成渔夫宿在港口观察报信,可距离郁枭被捕已经过去两天两夜了,老二所在的长马海岛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消停过头了。
“他是不是出事了?你不要吓我……你说句话啊!”楚珞珈冲他咆哮起来,化着狐面的半张脸被泪水和冷汗弄花了,把五官都衬托得狰狞起来。
“他应该不在警署……”郁恩自言自语般呢喃着,“郁三虽被架空了,但关系网还在,他们若是真敢把恒儿关押审讯,他不可能不知道。最怕的就是……”
郁恩忽然扶住了旁边的梨花木椅背,心中这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猜测,一时让他有些站不稳。
“被日本商会的人……劫走了。”
郁恩心中一直藏有一事,连自家弟弟们都没有告诉。
群英阁内藏有炸药一事,并非是黎凭山所为,相反,还是那日下棋之时,黎凭山透露给他的。
是他陷入了一个误区,他把太多的注意力和兵力压到了黎凭山身上,却忘记了此次偷盗行动,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损失,黄金和图纸那些本来就不是他的。
最恼怒的人分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日本商会,他们想通过金钱和重武器收买黎凭山,从而垄断整个青阳城。
日本商会的人在青阳名不正言不顺,他们想了解点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黎凭山。
黎凭山也是个老狐狸,抛开家国情怀不说,辛辛苦苦地在混战时期抢来的地盘,没有轻易让人的道理。
可他又确实眼馋那些钱和图纸,也很清楚这些东西在科技落后的时代里,对强化军队能起到质的飞跃。
于是他决定阳奉阴违,积极拿钱,敷衍办事,
可这计划实行的第一步,就被郁恩横刀给抢了。
他也来气,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还有分心去哄商会的人,甚至听到他提出要炸死一整条街的人,都只能忍在心里。
可那毕竟是他的百姓,真让那些人在他的地盘屠杀他的人,他也没脸当这个司令。
没想到郁恩却并不领他这个情。
他起初以为这孩子只是脑子死板,信奉愚忠那一套,但他并不知道郁恩对他的恨,已经贯穿了千年之久。
郁恩不仅仅要他死,他还要他身败名裂,臭名远扬,要后世再提起他时,都要忍不住往地上啐一口唾沫。
他要把喻家这千年来背负的骂名,统统还给他。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偏执疯狂的复仇计划中,忽略了日本商会的人还在附近虎视眈眈,他们审讯手段的残忍郁恩也知晓一二。
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郁枭若是真的落在了那帮疯子的手里,只怕是不死也要得受尽折磨。
第97章 将军(一)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你暂且不要轻举妄动,若我明日正午之前探不来恒儿的音讯,到时候你想做什么便做吧。”郁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还不忘嘱咐对面的狐狸精一句。
这家伙不怎么通人性,逼急了容易一把火给青阳城烧了,不仅殃及无辜,万一惊动了敌人,恐怕还要拖累恒儿的性命。
结果他话音刚落,就瞧见这狐狸精疯疯癫癫地从衣服里摸索出一小块晶亮的圆玉放到古木桌上,又用指尖沾了凉透的茶水,在玉石边上写写画画,末了还从嘴上揩下来一点点红,抹了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郁恩皱了下眉头。
“卜卦。”楚珞珈头也不抬道,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真的是个正儿八经的道士。
郁恩愣住了,“狐狸精也懂褂术?”
“我是狐仙!”小狐狸精不高兴地呲了呲牙。
他不再理会郁恩狐疑的目光,屏息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鬼画符上。
可他并不懂这些,往日里看着道士比比划划就能悟到很多东西,他顶多能学来个样子,心里却空荡荡的。
“他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道。
玉石晶亮的表面映着他鼻尖的轮廓,没一会儿,他的眉尾就缓缓耷拉下来,“你们先去沿海一带找,夜里我化成狐狸上街在找一遍,明早之前我必须见到他。”
房间的门就在这时被忽然敲响了,二人闻声皆是一诧,尽头的房间向来是留给贵客的,这是哪个没眼力价的敢上来打扰?
来人敲了两下之后,倒也不急着开门,管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楚老板,楚老板您好了吗?黎大少爷来了,说今儿个要是见不着您,就给咱这小店砸喽!”
楚珞珈当即翻了个白眼,骂了句娘,正欲回嘴开骂,就见郁恩倏地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看。
“去见他。”郁恩道。
楚珞珈转着眼球想了想,随后又摇摇头,“你不会是觉得是他干的吧?不可能,就他那草包德行还想绑走……”
“不是他干的,但他或许知道点什么。”郁恩极快地说,“日方在青阳行动受限,不可能轻易做到从警方手下抢人还抢得神不知鬼不觉,除非内部有人和他们相勾结。但他们和黎凭山的合作并不顺利,恐怕不会有后续,青阳的二把手,也就是我们郁家,还是偷盗他们黄金和图纸的主要嫌疑人,你觉得下一个目标会放到谁身上?”
“你是说黎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