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低垂,吕辛荣转身利落干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 披身的荣光和身后的枯骨, 可是他愿意?他其实对杀人,毫无兴趣, 甚至倦怠。
不过很快他便可以摆脱吕毅的控制……吕辛荣再次抬起头时,双眸中一片清明, 古井无波。
“瞿叔, 带张遵宝来,我亲自动手。”
瞿三是吕毅的人。吕辛荣要让瞿三亲眼看见,好让他日日递信去摄政王府上时,能绘声绘色地写出来。
张遵宝被吕毅打得重伤, 被瞿三着人架着到吕辛荣面前时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仰着脸看吕辛荣,眼中泪珠滚落。
瞿三将薄如蝉翼的匕首恭敬谄媚地递到吕辛荣的手上。
吕辛荣以指腹轻抹过刀刃,再握住刃柄。
白芒起时,呜咽一声尚未脱口而出,少年瘦弱的身体倒在雪地里。
“给摄政王送去。”将犹有献血淋漓滴落的匕首“哐当”一声扔在瞿三面前,吕心情轻轻擦拭手指,眼神中看不到一丝不忍,冷漠得如同置身事外,“送到乱坟岗,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这点小事不劳将军挂心。”瞿三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张遵宝,他一向瞧这种脏玩意恶心,真不知怎么就能走了大运,从乞丐变成将军府里的人。
要知道,吕辛荣府里的人,即便是下人,那在京城里也是横着走的。
听说那位侧夫人原来也就是小门小户不上台面的姑娘,一百五十两便可买来,能把乞丐带回将军府,也不足为奇了。
瞧他之前怎么说的,张遵宝这种大运,是走不长的,如今小命都不保了。
瞿三挥挥手叫人拖走地上的张遵宝。在吕辛荣走远后,小心地着人拿来软木盒子,将沾着血的匕首安放在里面,捧着盒子,喜滋滋地就要去摄政王府上。
赵叶璧没留意吕辛荣已不在飞雪阁里了,没等到吕辛荣,又觉得困意袭来。兰素摸着汤婆子里的水不热了,便催着赵叶璧回去。
“那也好,回去小憩片刻。”赵叶璧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回到小院里的时候,碎雪闻声泪眼婆娑地出来,她的膝盖有些不良于行,跌跌撞撞出来又跪在赵叶璧面前。
赵叶璧冷不丁被她吓到,又见素来内敛稳重的碎雪眼睛都有些肿了,大惊失色地扶起她起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遵宝怎么不在身边呢?”
碎雪脸上泪痕交错,虚弱地说:“夫人,遵宝怕是要被将军处死了。”
“因为什么?你好好讲,说清楚。”赵叶璧睁圆眼睛,深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平稳住情绪,强忍住,镇定地问。
“遵宝说要给奴婢拿伤药,去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奴婢便问其他人,他们神情躲闪,都不肯说。奴婢就知道出事了……”
碎雪到底是心性坚强,抹去眼泪,又说:“终于有个关系好的肯说了,遵宝冲撞了摄政王,摄政王叫将军杀了他。夫人快想想办法吧,遵宝还是个孩子。”
赵叶璧升起怒意,遵宝便是天大的罪过,也罪不至死。
“兰素你先扶碎雪去休息。”她深吸一口气,安抚碎雪道,“将军绝不是这样的人。”
碎雪泄了气,眸光暗淡,一言不发,绝望地垂着头。
赵叶璧没有小憩,撑着头坐在房中等吕辛荣回来。
兰素出去找了一圈人,没有找到张遵宝,不仅如此,任她问谁,连一点踪迹都问不出来。
赵叶璧冷冷一笑,拉住兰素的袖子,摇摇头,道:“不用找了,定是瞿三不让下人们说。”
她进府好些日子,从没想过从瞿三手上要过掌家之权,原本她以为这样和瞿三相安无事甚好,如今看来是她错了,遇到事情竟是完全被瞿三蒙了耳目。
这掌家之权,她要收回手中。
吕辛荣推门进来时,看见赵叶璧平静地看着他,毫不拐弯抹角。
“将军,遵宝呢?”
吕辛荣皱眉,把她拉到怀里,明显地感受到怀中的小姑娘身子僵硬,分明在抵触他。
让兰素退下,吕辛荣疲惫地将额头抵在赵叶璧的额头上,微叹了口气,捏捏赵叶璧脸上细嫩的肉。她知道了。
“我以为阿璧是个小包子,不料里面是石头馅的。”
赵叶璧蹙起眉,反搂住他,摸着他精瘦的脊背,咬着唇道:“我相信将军。”
“你不知道别人叫我什么?听过那些故事吗,当真一点不害怕?”吕辛荣的唇就在赵叶璧唇边不足一指的距离,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上。
“我万一就是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人呢?阿璧娇花一般,一碾就碎。”
“我杀过很多人,比你想象得更多。”
赵叶璧不敢动,出奇地镇定与坚强。
“将军有将军的道理,阿璧见过的将军,敬贤礼士,善恶分明,军中人人爱戴。若将军残暴无道,怎么会留到今日都不动阿璧。”
她双手颤巍巍地搂上吕辛荣的脖子,低声道:“我相信将军。”
吕辛荣紧紧地将她叩在怀中,牵着她的手站起来。赵叶璧看起娇气又爱哭,初见时以为是脆弱不堪一折的娇花,久处之下其实她自有她的坚韧。
赵叶璧长得这么美,却从未以美色为饵,从他身上博取什么。他以为她依赖自己,却又总是发现她往往处于给予者那方,不惹麻烦,不索取,温温柔柔地用手支撑他,却又随时都能剥离出去。
“我带你去见他。”
赵叶璧的眸光亮了起来。她知道,她的将军绝不会让她失望。
**
摄政王的车舆从护国大将军府离去后,没有驶向摄政王府,而是走曙雀大道进宫去了。
巍峨的熘国皇宫建自太.祖时期,修建得美轮美奂的三宫六院合围着圣上的御乾宫,雕梁画栋,园林千顷,似将天下美景尽数修葺在其中,所谓气势万千,端庄磅礴,未睹皇居壮,不知天子尊,不过如此。
进了内宫门,除非天子,不可行马车。
但是摄政王的车一骑绝尘,挂在马车前的摄政王尊牌昭示着熘国真正的主人,禁军熟门熟路地直接放行,路过地宫婢太监双手合在身前,垂着头不敢抬起。
摄政王所去的是坤宁宫,太后所在之处。
十六年前,宫中是没有太后的。今上的母亲,便是抚养雍雅的先帝皇后,在今上即位前便病故身亡。后宫事宜都由邱皇后执掌。
十六年前,太子中吕毅圈套被废,今上的皇后自缢在北武门,母族邱氏遭满门抄斩,后位空悬,而今上不愿立后。
吕毅上书强谏,后宫不可无主,朝堂上大吵三日,最后竟然推了一位先帝太妃成了太后。
那位太妃名叫展妍,年纪并不大,只比今上大了七岁,先帝在世时只是小小嫔位,生得美艳动人。
先帝时,吕毅立了战功进爵时曾入宫,同彼时还是展嫔的小太后一见钟情,苟且数年。
这一切在吕毅成为摄政王后便成为了不是秘密的秘密,正大光明地幽会,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便如今日一般。
展太后横卧在贵妃软塌上,塌边放了南国进贡的珍奇水果,慵懒地由宫女揉着额角,见到吕毅进来,只懒懒地挑起眼角,让身边人都退下。
如今,年及花甲的展太后身姿竟还能窈窕可见,岁月似乎对她的面容格外宽容,保养得当的皮肤看起来不过四十。
“哀家早就说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展太后坐起来,把果子推到吕毅面前,早已料到一般,“那个姑娘就是雍雅的女儿。是你当年不让哀家继续动手的,如今可后悔?”
她剥了一颗果子,递到吕毅嘴边,笑着看他。
“我现在杀又她有什么难?”
展太后捂着嘴笑起来,擦干净手,悠悠道:“你那位养子可是个小狼崽子,养不熟的。当年追查东宫余孽的时候哀家杀了红筠,便同你说过她身边有个小姑娘。斩草不除根,如今可要尝到苦果了。”
吕毅眸光闪烁莫测,抿着唇,无言地握住展太后的手。
吕辛荣娶到废太子之女,巧合还是……蓄意已久?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很早之前阿璧小娘是暴亡的吗?是展太后干的,阿璧逃过一劫。
☆、49.凉承
“珞淳这孩子怎么样?”
吕毅把展太后的手握在掌中, 翻过她的手,在手心上写了一个“左”字。
左相阮钧安是展太后小妹的夫婿,十六年前邱相因东宫案斩首后, 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阮钧安立即被指命代丞相,后来今上暴病,摄政王执政后便升他为左相。
阮钧安当年和刑部侍郎赵启为同殿进士, 同朝为官十来年,素来政见不合。
展太后笑起时眼尾的皱纹有些深刻, 但姿意妩媚, 收拢手心,将吕毅的手指包裹在掌心。
“哀家早有此意,珞淳是个好孩子。你的那个小狼崽子是没见识过女人的模样, 才会被不入流的小姑娘勾去了心魂。”
她勾勾手指, 抿了一口高山玫瑰果茶,眼波流转,“你呀,早听了哀家的, 前两年指了婚, 如今便没这些麻烦了。哀家那位小外甥女真真是个痴心人。”
吕毅以指节叩击桌面,他当年拉弓射箭可百步穿杨, 乃天下第一,便练就比常人更粗壮的骨节, 叩击时发出震耳的声音。
“妍儿说了算。”
展太后的手指竖在吕毅的唇中, 摇摇头,声音有些轻,却饱含妩媚。
“哎,摄政王还是要称哀家一声太后。”
这虚荣的女人……吕毅扬起唇角, 老眼中却不带一丝笑意。
“德昂,宣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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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叶璧被吕辛荣牵着手从屋中走出。
兰素不敢上前,赵叶璧松开吕辛荣的手,轻轻附在兰素耳边道:“遵宝无事,只是怕以后不能出现在府中了,你叫碎雪好好养伤,莫太伤心。此事不可说出去。”
赵叶璧说完后,打发兰素离开,她看见吕辛荣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以为他并未听见自己和兰素咬耳朵,却不知道一个字不差地都收入吕辛荣的耳中。
他的小姑娘啊。
吕辛荣伸出大手,赵叶璧自然地牵上去。
“近来可有去看过踏雪?”
“不曾,近来总是陪着白芸豆。”赵叶璧诚实地否认。
吕辛荣带着她,骑着踏雪出了护国将军府,朝着良月坊行去,却在街巷中绕了数段路,才慢慢行至城郊的一座破落道观。
赵叶璧有些惊讶地看着吕辛荣。
“方才一路上有人盯着我们,现在没有了。来,下来。”
吕辛荣翻身下马,将踏雪的缰绳系好,把赵叶璧抱下来,带她进去。
赵叶璧不知道这座道观因何破败成了废墟,却在推开被虫腐蚀殆尽的破木门后,见到了活生生的张遵宝。
张遵宝的脖子上有一道暗红的血线,但人,却真的是活着的,
“凉承见过夫人。”
“凉承?”赵叶璧回头看吕辛荣,十分不解地问道。
“摄政王用遵宝来打压我,阿璧不知,遵宝同我是同乡。”吕辛荣揽住赵叶璧的肩膀,“我教他功夫,让他来保护你好不好?”
改名叫凉承的张遵宝跪在地上伏身叩首,高声道:“凉承愿为夫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什么?”赵叶璧怔愣住,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又为凉承所感动,鼻子有些酸涩,拉起凉承的袖子,问他,“到底是什么回事?”
“张遵宝冲撞摄政王,已由将军处死,如今凉承是夫人的死士,凉承只听从夫人的。”
凉承不肯起身,和盘托出。
“夫人知道凉承是从海威郡逃荒来京城的,将军后来告诉我,若不是夫人当初在大街上救了凉承一命,如今的凉承早就是枯骨一堆了。”
“你何处此言?”赵叶璧见他不肯起身,回头向吕辛荣求助。
吕辛荣将手搭在她瘦弱的肩上,道:“西北海威郡郡守阮之笙是阮钧安的侄子,海威郡前年大灾,阮之笙以为自己可以将灾情压住,却不料海威郡连年灾荒,颗粒无收。”
“原本海威郡的赋税一直是北边最多的,朝廷对他多有嘉奖,阮钧安也一直以这位亲子侄为荣。只是三年大灾,阮之笙无力镇压,又不肯驳了阮家的名声,一边压着消息,一边又压榨民脂民膏交足赋税,若有难民逃来京城,大多活不过三天。”
“阿璧可知,阮之笙有丞相的叔伯的靠山,海威郡天高皇帝远,他便是那里的王。”
赵叶璧倒吸一口冷气,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凉承,“所以你……”
“没错,夫人。”凉承眼角湿润晶莹,“凉承有幸没遭人捉住,那时凉承不懂,若遇上的不曾是夫人,而是别人,再将海威郡的事一讲,怕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这些都是将军告诉凉承的。”
“请夫人和将军受凉承一拜。”这个原叫张遵宝的少年诚恳地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将军做主,朝廷终于要拿下恶官,派人赈灾济贫。”
赵叶璧更惊,她终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