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叶璧刚才的硬气全然不见,回过劲来觉得冲动了,后怕地缩缩脖子,不敢看吕辛荣。
她这动作看在吕辛荣眼里却是另一种模样,他忽然想起养在京城将军府里的京巴狗,那狗雪白温顺,见天粘在他怀里,还总拿头拱他的手来讨好。
可就是这样的一只狗,见着吕辛荣不喜的人就奔过去凶得大叫,事后自己便乖乖地躲在床底下,只露出半个脑袋眨巴眨巴眼,好像知道做错了一样。
每逢这种时候,吕辛荣踢踢床边唤它出来,好心情地骂道:狗儿成精了。
巧了,正好这回他也不喜欢廖致鸿。
廖府短短两年间买下了半条白水巷的民居,全部打通再以粉墙环护,四面抄手游廊,正中心挖了个大池子蓄水,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甬路相衔,假山负雪,跟着管家七拐八扭才到了地方。
按礼客人到齐前宴会是不开始的,先请在客厅里饮茶,赵叶璧和吕辛荣因男女有别分至两堂。
两堂中间隔着几块纱织花鸟图的屏风,两边都瞧不清彼此,但人影能透过纱朦朦胧胧看个大概,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一进来便有人收了赵叶璧的大氅,她穿着轻软干净的袄裙款款走入女眷那边。
不出意料,赵叶璧看见将军高大的身影坐在上位,而人尽皆知她不过是庶民的女儿,因冲喜才能嫁给将军作妾室罢了。
她被安排在中间稍微偏上一点的位置。
坐下后有丫鬟来添了热茶,赵叶璧小声道谢,她端着茶小心打量了一圈女眷们,松了一口气。
看年纪打扮,多是夫人们,没有廖如冰。
不过刚放下心来,赵叶璧敏感地察觉到堂中气氛有些古怪。
原本在客套寒暄或是手拉手话家常的夫人们都停住声,目光落在她身上,直让她寒毛竖起,如坐针毡。
上位保养得当,盛装打扮的中年女人,应是知府夫人胡氏。
胡氏对上赵叶璧圆溜溜充满疑惑的大眼睛,有些尴尬,卷着手绢掩住嘴轻咳一声。
“是吕将军的侧夫人吧。”
赵叶璧放下茶碗摸摸自己的脸,难道她长得不像夫人,怎么知府家两口子都爱问这个。
她刚十六,是满堂年纪最小的一个,虽然身体瘦弱但脸上犹有些少女的圆润稚气,声音更是细而糯,开口自带几分乖巧与甜意。
“回夫人的话,是的。”
胡氏生了三个女儿,心肠慈悲柔软,看见赵叶璧和家里二女儿年纪相当,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爱怜。
次位的千户娘子快人快语,笑着说:“吕夫人真是奇了,我原是不信冲喜这事的,没想到第二日吕将军就醒了。”
堂中有不少人是看到吕辛荣扶着赵叶璧进来的,也纷纷羡慕地附和起千户娘子。
“起先以为还吕夫人担心,如今看来还是吕夫人有福气。”
“是啊,我瞧着将军和夫人关系好着呢,能嫁到京城离去,吕夫人当真是福气好。”
赵叶璧头一回听那么多人关注自己,这话里隐约有她攀高枝的嫌,她脸上热热的,觉得十分别扭。
隔着屏风的男宾那头,气氛在吕辛荣落座后跌至冰点。
他位高权重,坐在上位却不言不语,这让怀着要巴结他心思的人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开口和他攀谈。
千户人长得五大三粗,心思也粗,刚还拍着桌子和旁边的通判聊得快活,忽见通判神色躲闪绷紧嘴角冲他摇头,他挠挠头去看吕辛荣。
定国将军可是熘国的战神,千户是武官,这几日在军营里和吕辛荣多有接触,他倒是一点不害怕,同他那娘子一个性子,张口就来:“吕将军!伤养得如何?瞧见您夫人了,怎么样,我说咱们梧州府姑娘水灵吧。”
……
有人别过头去,不忍直视千户。
“好多了。”
千户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隔着屏风赵叶璧都替千户尴尬到指甲缝里去了,她默默又把茶碗端了起来,压了一口。
这场景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另一副光景,女眷们都等着听吕辛荣对赵叶璧的态度,再想着要不要同这位新晋贵妇拉拉关系。
却听吕辛荣直接避开赵叶璧不谈,想来还是不重视的。
刚次还在那羡慕来羡慕去的夫人们一时住了口,低眸沉思,态度微妙。
胡氏以为赵叶璧难过了,心里不好受,开口打圆场:“今天请的是醉仙楼的主厨来府里掌勺,听说是京城御厨的徒弟。”
给了台阶,自然就有那灵光的接话:“哎哟,真的吗?我还没出过梧州呢,看来今晚有口福了呢。”
赵叶璧听得话茬从自己身上绕过去,松了松僵硬的背脊,小口小口啜饮起茶水来,自在多了。
华灯初上,酒宴开席。
席上男女仍旧分至两处,这回赵叶璧清静许多,已经没什么人再同她搭话,她看着桌上碗碗碟碟,汤汤水水,等得知府夫人寒暄半天终于动筷子。
赵叶璧吃的不多,动作文雅,小口小口慢条斯理的,却专挑大荤来吃。
同桌的陈氏看见她夹起一块肥腻的肘子肉放进檀口,香喷喷地咀嚼起来,迟疑地问她:“吕夫人,有这么好吃吗?”
赵叶璧忽然被叫到,咽下皮烧得软糯粘牙可入口即化的肉,道:“好吃呢,您尝尝?”
陈氏见她目光真诚,探出筷子小心翼翼夹了一点放到碗里。
往常这种五花肉、卤肘子一类的大荤,她们这些夫人都是不碰的,一是为了保持窈窕体态,二来若是大快朵颐起来不免遭人耻笑。
赵叶璧不懂这些。
她雪腮鼓鼓,神色专注,陈氏也是盯着她看了好久,勾起了馋虫。
陈氏把肉含进嘴里,油香融化在唇齿里,她“咦”了一声,喃喃道:“果真做得挺好。”
赵叶璧如遇知己,酒窝里漾起清甜的笑,擦擦嘴,软软一声:“嗯嗯!”
卤肘子是赵叶璧心头的白月光,她还跟着小娘住在城郊的时候,爹爹每月来看她就会带一只大肘子给她解馋。
*
吕辛荣沉默地饮着酒,偶尔答上两句话。
客厅里见识过他的人都心有戚戚,好在廖致鸿长袖善舞,酒喝了一轮又一轮,气氛热烈起来。
“吕将军,我先敬你一杯!咱们梧州府地处西南,黎夷侵扰边境咱们这也跟着受难,还好有吕将军在,才有咱们的安生日子!”
廖致鸿举起酒杯,兴致极高。
吕辛荣举起酒杯,一饮而下,将空了的杯底转给他看。
“吕将军痛快!”千户振臂高呼,倒上一碗酒跟着干了。
廖致鸿笑道:“将军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好酒。想当年摄政王带兵时屡战屡胜,您这是虎父无犬子,同他一摸一样。”
众人见知府大人提到摄政王,也跟着一通溜须拍马,将摄政王的战绩再仔仔细细地吹捧了一遍。
吕辛荣听到“摄政王”三个字,不动声色地饮酒。
那酒极辛辣,流淌过胸口时的灼烧带起伤口的痛,他捏住杯子的手用力大了,连硕大的指骨关节处都泛白了。
幽深的眸子里看不见情绪,唯有他低头时潭水般的眸子深处方闪过一丝复杂的恨意。
☆、08.遇刺
“摄政王”三字如同附骨之蛆,一遍一遍响起。
吕辛荣仰起脖子,倒光酒壶里最后一点在杯中,一饮而干,将酒杯重重地敲在桌上。
他单只手撑在桌上,扯起一抹怪样的笑,牵动着被酒气晕染成粉红色的凤眸的眼尾微微挑高,晶莹的酒珠顺着唇边滚落过突出的喉结。
“摄政王是熘国的战……嗝!”
喝得醉醺醺的某位官.员兀自捉住旁边席位上人的衣角念念有词,好半天才后知后觉气氛已变,嘴里的话生生被吞回肚里,噎了一下,打了个十足的酒嗝。
吕辛荣看了眼惶恐不安正翘首观望他动静的众人,心里的轻蔑与烦躁渐浓,不屑地嘲弄着他们给人当狗,还这般热切。
他用手指骨节叩击鸡翅木的桌几,与梧州府仅相隔几州、紧紧挨着黎夷国的边境冲州却被战火烧得千疮百孔,那里的百姓流离失所贫困不堪,眼前这张桌子便能换冲州一家人三年口粮。
这样的人,竟还妄图借着他去讨好摄政王?
一个两个都以为他吕辛荣是凭着好养父的垂怜才跻身高位的么?
宴厅的门留了个小缝驱散炭火过热的暖气,一股风钻了进来,吹起鲜红色的帘幕。
吕辛荣似透着红幕看到了幽深的天井中有个半大的小子正狼吞虎咽啃着雪白的馒头,那小子连指甲缝里都是红的,抓得暄软的馒头印着五个血红指印。
眸色深了深,他眼底余光扫过下坐的顾万林,见他垂着头屏气凝神地等着,忽地觉得连顾万林这种废物也比在座其他酒囊饭袋好一点。
他的笑逐渐放大,变成爽朗的笑,被烈酒烫过的喉咙发出淳厚低沉的声音。
“义父惜才如命,诸位皆是熘国的股肱之臣,若他老人家得知必定欣慰。”
说罢,他眼珠一转,十分明显地向顾万林投去一道目光。
廖致鸿松松僵直的背,向后倚去长吐口气,才又直起身板敬吕辛荣一杯酒。
“若说股肱之臣,我等怎么好在吕将军面前称股肱呢?我再敬您一杯罢!”
吕辛荣意兴阑珊,摆摆手,不愿再饮。
廖致鸿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婢女再次斟满酒,跪在吕辛荣脚边,颤巍巍的双手捧着酒杯高高举起。
“请……吕将军饮酒。”
吕辛荣接过酒刚抿了一点,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把酒杯摔掷在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金石之声。
“咳咳...咳咳!”
心肺处伤口撕心裂肺地疼,咳嗽的声音里掺着嘶嘶的杂音,拉风箱一样的响动。
廖致鸿脸色一变,他猛地站起来,走两步踹倒递酒婢女,急急喊一声:“吕将军,您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
吕辛荣一口血涌上嗓子眼,咳出来喷到鸡翅木澄黄的光面上,染得满唇艳色。
他堪堪平复下来,抬起手用食指抹过嘴唇,暗红如墨的血渗在皮肤纹路里。
哑着声,他道:“无妨,旧伤复发。”
话音刚落,只见他俊美如神的脸瞬间苍白如纸,整个人轻得似羽又重得像山,摇摇晃晃倒在席上。
顾万林一个箭步冲上来,用手掐住吕辛荣的鼻下人中处,见他当真没动静,也是额头瀑汗直下。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复又炸起锅来,没个主意。
顾万林竖起眉,扶着吕辛荣对廖致鸿说:“知府大人,人在你宴上出的事,你得拿个主意吧。”
廖致鸿也慌得六神无主,不然依他平时的性格,小小从六品参军岂能指挥得动他。
他用衣袖擦擦额角,虚着声道:“那便,那便安置在我府上。”
这边的声也传到女眷那边,小口吃着杏仁茶的赵叶璧忽然听到“吕将军吐血昏倒了!”睁大了眼睛。
陈氏见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推推她,都替她急,“吕夫人,你快去看看你夫郎!”
赵叶璧还没习惯“吕夫人”这个称呼,经人提醒才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自家夫君出事了,连忙搁下碗筷,提起裙角一溜小跑过去。
她看见吕辛荣在顾万林怀里,顾不得和顾万林的恩恩怨怨,连忙接过将军的身子,让他枕在臂弯里。
原本她可害怕吕辛荣了,胆小如她听赵叶芹半夜讲吕辛荣的故事,险些被“万人坑葬”吓得睡不着。
但活生生的吕辛荣此刻却虚弱成这样,赵叶璧心里泛起恻隐,取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他嘴角残留的血。
她刚擦干净嘴角,又见吕辛荣胸口冬衣都被鲜血染出一块暗红,连忙用帕子再去压住他胸口。
可是那血像流水止也止不住,都滲到她纤细洁白的手指上。
赵叶璧的手指第一回沾这么多血,不住颤抖起来,却也知道得用力按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一边死死按着胸口,想起吕辛荣给她带的那袋糖丸,眼泪便开始扑簌而下。
有两个府丁来抬吕辛荣去偏院的客房,赵叶璧一路跟着过去,她眼眶红红的。
冯氏带着千户娘子等人跟在后头赶来,便看见这幅光景,瞧着赵叶璧真情实意的样子,唏嘘感慨道她也不容易。
赵叶璧天生心软,会照顾人。爹爹生病这两年里,都是她买药煎药,日日夜夜守着。
她真没有冯氏等人以为的对吕辛荣情根深种,只是秉着三分做人家夫人的职业心,三分怜悯心,外加四分感恩的心。
宋大夫自从吕辛荣到了梧州府,夜里再没睡过几个囫囵觉,他明明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刚卧下又被叫起来,匆匆背起医箱来看病。
赵叶璧因她爹爹的病总能见到宋大夫,他进来时,她正含着泪巴巴地看他。
宋大夫苦笑一声,放下医箱,捋捋胡子道:“怎么到哪都能看见你这丫头!”
赵叶璧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让到一边,乖巧地立着。
客房里只有赵叶璧和宋大夫两个人在。
宋大夫剥开吕辛荣的上衣,剪开被血弄得湿透了的绷带,赵叶璧被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吓了一跳,偏过头去,却立刻又落泪了。
宋大夫皱皱眉,让她去打盆开水。
赵叶璧手脚麻利地去端水回来,小小软软的手用力拧干毛巾,稳稳递到宋大夫手上。
这动作让宋大夫侧目看她一眼,却见她还是红着眼抽抽嗒嗒的样子,不禁诧异地多看两眼。
赵叶璧被盯得发迷,小声问道:“怎,怎么了吗?”
“你哭什么嘛!”
赵叶璧看向吕辛荣胸口上立着几根银针止血,银针环绕着擦干脓血的粉红色伤口,她垂下眼睫低声道:“那得多疼啊……”
宋大夫叹了口气,沉默地给吕辛荣换上药,留了一盒黑漆漆的药丸嘱咐好用法,便提着箱子抬脚要走。
赵叶璧送他去门口,忽地开口:“我爹爹那麻烦您了。”
宋大夫顿住脚步,回头打量了她半晌,犹豫了一下,说:“赵三姑娘,你是个学医的苗子。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医馆帮忙。”
赵叶璧惊住。
“哦,老朽忘记了,你已经贵为将军夫人了。”
宋大夫摇摇头,眼眸一暗,转身要离去。
“我愿意!”
赵叶璧提声道,她要提裙追出去,却见宋大夫苍老矮小的背影连停都没停,拜拜手,回了一声:“好!回去吧!”
夜色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