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是我轻敌”,他紧蹙着眉,紧盯着手中过了火的刀,转过身来对已经微微阖上眼的柔真道:“你要受罪了。”
柔真因为肩头的伤口灼疼,已经忍耐得眼前发昏了,突然察觉嘴中被硬塞入一节手指,还不及问些甚么,就又感觉到一把烧得微热的刀扎进了自个儿肩头的伤口,疼得下意识狠一咬口中那节手指。
藏昙左手扶着半躺在地上的柔真的脖子,手正好从她颈间绕过来扣住她的牙关,免得她疼起来咬坏自个儿的舌头或是牙。
他的右手则稳当地持着那小刀,将柔真的伤口精细地切开,黑红色的血液又开始淌出。
他反手取了一个瓷瓶,用其中清凉的药水冲洗那黑红的伤口,直至伤口的黑色渐渐褪去。
柔真疼得一直没能松口,死死地咬着藏昙的食指。
他又给柔真上了止血的药粉,一边抖动着装药粉的瓷瓶,一边开口,“先前观察伤口,这毒虽烈,入血却并不快。伤口不深,挖开清理余毒,再服几剂解毒的方子,便能无事。”
将瓷瓶放回矮柜之中,藏昙侧过脸,正好对上柔真紧蹙的眉头下那双水雾迷蒙的眸子,“你……别怕。”
他这才松开自己扣着柔真牙关的食指,略不自在地垂下手腕将手隐入袖中。
肩上的烧灼感仍在持续,柔真在他手指抽离后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她抿了抿唇,感觉藏昙方才指尖掠过唇齿的异样感仿佛经久不散,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我记得只有异邦造出过弓。弩”,柔真勉力找了个话头。
此番,弓。弩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种极其难以打造的武器,本国犹在勉力研制,尚不能及百年前异邦造出的弓。弩精巧实用,但这回见到的箭雨,却已经是初具模样了。
也正是由于有几名弓。弩手齐齐放弩,直接令藏昙折损了好几位暗卫,还险些伤了柔真。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一个莫得诚信的人了。
☆、第四十二章 我真高兴
藏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 将垂于袖中的手扣上柔真的肩头, 微微使劲。
“还有, 当年皇帝还未中风时,皇宫动作频复,便想过要研造此物,只是不知结果如何。”
柔真狠狠蹙眉。
皇室究竟是怎么回事?
藏昙掀开纱幔,吩咐了心腹去煎药, 却见有个小婢子匆匆忙忙奔着这个方向而来。
“帝姬……帝姬!奴婢有要事禀报!”
柔真挣扎着坐起身子来,原本便蹙着的眉更带几分冷然,“让她过来。”
她听出来那是鸣佩的声音,鸣佩此时急匆匆要禀报甚么?还有藏昙先前道是皇宫也想过研造弓、弩, 莫非当真是皇室制成了此物?
鸣佩迈着碎步靠近了藏昙的轿辇, 不小心对上了藏昙的眼神, 下意识猛地低下头去。
这还是她第一回离国师大人这么近,心中还有几分畏惧, 但一想到自个儿即将要禀报的事情, 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分得意来。
她低着头,唇边禁不住荡开一抹笑意,字字清晰地道:“婢子曾在皇宫见到过, 有蒙面男子与皇后娘娘交谈,那男子手中正拿着方才那些歹人所用的一模一样的弓、弩。”
柔真猛地俯身向前,靠近鸣佩,追问道:“你见过几回那些蒙面人?”
鸣佩察觉出柔真的激动, 更加有几分得意,“婢子见过好几回,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密谈些甚么,周遭人都离得远远的,但那时候婢子年纪小,也及时躲了起来,皇后娘娘大抵是未曾起疑。”
“你可还记得些甚么?”
这回是藏昙开口,鸣佩瞧不见他的神色,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察觉出他的阴沉与不耐,禁不住一抖,忙道:“国师恕罪,婢子不大记得了,只是从宫中婢子闲话间听闻过一些传闻,说是陛下有一支暗卫,婢子……婢子甚么也不知晓。”
鸣佩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毕竟面前是威名赫赫的国师大人,要是出了甚么差错,他一念之间要取了她的性命也好似在情理之中。
柔真瞧着藏昙的神色阴郁,便想起他同皇室的渊源,虽然心上又涌出一些奇异的窘迫与难受,但还是勉力看向鸣佩,和声细语。
“此番有劳,你先回去罢。”
鸣佩忙应了,头也不大敢抬,匆匆直起身子背着向后退去。
“皇室尚存一支暗卫,此事未必不是真的。”
藏昙心中清楚得很,老国师在任期间,当真是对皇室诸多放任,此任皇帝又从来不是甚么安分守己的货色,要暗自培养了自个儿一股势力,也不是不可能。
而皇帝中风卧床以后,皇后与暗卫接触,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那么,让皇后也拦不住暗卫出手的命令的,只能是来自于那个中风卧床的皇帝了。
柔真自然也想得明白这一点,她渐渐又拧紧了眉,低声道:“所以……皇帝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而且此次出手颇有莽撞之风,似乎为了得手,可以破罐破摔,很有一种被查出也无妨的架势。
当着藏昙的面,拿出了杀伤力极大,本该留作出其不意的后手的弓、弩,还只是为了杀柔真。
如果说圣宫中潜藏的那人想要杀了柔真挑拨皇室和圣教的关系也就罢了,可柔真的亲生父亲竟然也想要不计一切后果地杀了她,这又是甚么道理?
藏昙暗暗蹙眉,原本垂着的眸子微微抬起看向柔真,又不着痕迹地挪回来。
他突然察觉出几分端倪,可事关重大,还是暂且不说。但思及那个呼之欲出的可能,他觉着自个儿的手都在袖中禁不住微微颤抖。
“师父”,藏昙压抑住气息的颤抖,沉声接着道:“他必然知道。”
他已决定要写一封信给老国师。
皇帝卧病在床多年,早已生机涸然,此回以如此尖锐之姿态要杀了柔真,并且与皇后立场不同,很可能并非缜密筹划的结果,而是他对柔真当真是一直有杀意。
而柔真此番是进入圣宫以来头一回出宫,没了圣宫中惊人的护卫手段,正是出手杀她的好机会,因此才猛然出手。
能引得皇后拦不住,皇帝痛恨的,能是什么?
分明早已诊断出难以有子嗣的皇帝,当真有个亲生女儿?
藏昙禁不住露出一个略带恶意的笑。
他还从老国师那处发觉出别的蹊跷,这么一对上,便更觉着有所根据。
那这皇帝可当真有意思。
他再抬眸看向柔真,此时眼尾微微抬起,露出一丝不同于往日的神情,瞳仁定定看着她,却什么也未曾说。
而柔真仍兀自沉浸于思索皇帝为何要杀她,未曾瞧见藏昙两番抬眸,更未瞧见他那异样到甚至能被称为炙、热的目光。
因此,她只是顺口应承,“若能写信问到,便是最好。”
皇帝此番一击未中,可也未曾折损一架弩,仅折损了四五人,他若当真不顾一切要杀了柔真,没准还会有第二遭。
藏昙目光微沉,“传令各护法,不必乘马车了,护卫柔真帝姬到青城。”
他用上了内力,队列中每个人都清晰听着了这条吩咐。
清渚同湛荷神色不变,沉唐并不熟悉柔真,因此微微挑眉,也并未提出甚么异议。
而二长老的马车之中,却有一双素白的手紧紧攥住了马车座垫。
“爹!那个女人不过就是个破落皇室里一个谁也附不着的帝姬,藏昙为什么那样护着她!”
刚才队伍被扰乱,二长老也离开了马车探查,发觉藏昙已然控制住了情势,便回到了马车闭目养神。
二长老仍是双眼微阂,面容之上皱纹舒展,神情自若。
“你莫气。这有甚么好气的,你单单见了藏昙护着她,怎么没见着还有人为了杀她不惜动用了弓、弩呢?”
灵苑撅了撅嘴,气愤地“哼”了一声,待回过味来,又禁不住扬了扬嘴角,眉尾狠狠一挑。
“这倒是。还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命回到圣宫。有人费劲要杀她,真是老天开了眼,我高兴,真高兴。”
☆、第四十三章 势在必得
二长老这才略睁开眼,抬手抚须, 和蔼道:“我的宝贝女儿要甚么当然都使得, 平日里莫被甚么不相干的人气着, 做出失了仪态的模样便更好了。”
灵苑抿着嘴,笑得得意万分。
“我有爹爹爱护,这辈子都受人羡慕,可她如今失了倚仗,等藏昙对她那张皮囊的喜爱劲儿过了, 又能护她多久呢。”
她自觉自个儿样样都好,只是论起姿色,逊了柔真三分,自然也觉着藏昙会对柔真有所异是喜了柔真的容貌。
因此, 她往日里才恨不得划花了那小贱/蹄子的狐/媚脸。
二长老看向她, 仍慈祥地笑着, 后又合上了眼。
他从前便觉着灵苑处处针对柔真有些不妥,如今见她想开, 便觉着欣慰得多。
而此番刺杀, 他心中其实清楚得很究竟是何人所为。
毕竟当年他也是亲眼见着皇室同圣宫的纠葛,虽说不是甚么公之于众的事情,但他毕竟也是老国师的心腹, 窥探得一丝二丝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倒很是惊异,皇帝卧床这么些年,皇宫中这样一支训练有素而配备精良的暗卫,竟然还未被皇后完全掌握。
那既然皇后在皇宫中仍把持不了这些力量, 柔真若是当真因为甚么死了,也无法挑拨皇室与圣宫的关系。虽说其余宗族自然觉着耻辱,但皇帝会觉着畅快,皇室暗藏的力量自然也不会与圣宫对上。
二长老面上仍在微微笑着,面上的每一条沟壑与皱褶里都浸着慈祥与温和。
而马车中的灵苑虽说被柔真安危不定一事取悦了,但仍有一点不平。
柔真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只不过有一张讨喜的脸,怎么就轮番引得国师都偏爱她?
老国师亦是,藏昙亦是。
她幼时也亲近温和的老国师,老国师虽待她也很好,却并不如亲近柔真一般亲近她;她如今更是倾慕于藏昙,可藏昙从来都不怎么拿正眼瞧过她,就好像她杵在一侧如同死、人。
撇了撇嘴,灵苑偷瞧着二长老闭上了眼,便默默双手合十,乞求圣教中供奉的诸位神明保佑,哪日便叫柔真没命罢,她这样无依无靠,以色攀附的人本该受罪的。
灵苑怎么祈祷诅咒柔真,柔真都定然是无从知晓的。
那厢,柔真碍于肩伤,不便动弹,便被藏昙留在了象征着国师身份的轿辇中。
队伍中自然有人觉着不妥,但瞧着藏昙掀开纱幔,垂眸阴沉的模样,便不敢说出阻拦的话。
藏昙命人熬的汤药送上时,他正在案前撰写要给老国师寄去的信。
柔真瞧他神色如常,手间所执的笔却行进如飞,便不敢惊扰他。
但那药嗅起来实在难闻得很,料想会苦得厉害,柔真禁不住蹙起了眉。
许是藏昙平日里鲜少喝药,喝药也从不避苦,那些童子们并没有备着蜜饯一并呈上的体贴,柔真有些为难,不禁怀念起萝蔓来。
藏昙并不抬眼,却仿佛洞察了柔真所想一般,“你靠着的那矮柜中有许多瓷瓶,取个青色的出来,别取错了。”
那矮柜中尽是药瓶,取错了可是了不得。
柔真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从那些白色瓷瓶中寻出了一支青瓷高颈的瓶子,拿起时颇觉有些沉。
“甜的。”
柔真有些怔然,下意识接问了一句:“什么?”
藏昙仍是头也不抬,手中笔行不停,“那瓶里药丸是和了一层蜂蜜的解毒丸,给你吃正好。”
柔真拔开瓷瓶口的塞子,嗅到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果真是蜂蜜的味道。
她心里有些古怪。
怎么藏昙平日里吃个解毒丸还要和个蜂蜜?瞧起来颇有些意思。
但今日恰巧让她用来解去汤药的腥苦之味,倒很是合适。
藏昙心中也料到她必然会觉着是自个儿平日里用的糖丸,疾书之余不禁暗叹。
当年柔真及笄时,本是好好的盛会,她也难得精心打扮,安安分分地在宴上受礼,可受礼过后,不知厨房里是哪一个备的果饮,里头有柿子石榴等物,与当日的海参汤一起食用,引得好几个人都恶心腹疼不止。
童子们连忙拿出备好的解毒丸,但那解毒丸中有黄连,光是闻着,柔真就连连干呕,根本入不了口。
所以柔真也毕生难忘,藏昙那日径直走过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粗暴地捏着她的下颌掐开她的嘴,倒了好几枚解毒丸进去,还狠狠击了她的脖子,引得她下意识吞咽了下去,然后对着妆面狼狈的柔真,以极其轻蔑阴冷的语气道:“矫情有余。”
她原本是该感谢藏昙让她顺利吃下了那解毒丸的,可他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行径,实在让她当时无颜万分。
更何况,藏昙当时那样的举措,教人一点也不敢觉着他是在关心柔真,倒好像是真的看不过眼这个矫情过头的女人,教训教训她。
可藏昙后来离去,回去自个儿盘腿坐在密室中,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参经也不是练功,而是将之前老国师相赠的珍品蜂蜜揉入了解毒丸中,反复尝试了许多次,才找到最合适入口的配比。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阴着脸却小心翼翼地尝着解毒丸,心里头还想着,这个女人中毒还这么多事,指不定哪日便要归西。
可那些精心揉出的糖丸,好像一直藏在柜子里头没机会用上。
大抵也是好事罢。
从前的定期新制仿佛成了笑话,却没料想到当真有用上的一日。
柔真倒出一枚色泽莹润的药丸,小心捏在指尖,防着指上温度融了它,又闭上眼狠狠心将碗中黑褐汤药一饮而尽,趁着舌尖与舌根还未清晰察觉到苦意,连忙将指尖上的药丸塞入口中。
她暗自腹诽,未曾想到还有将药丸当蜜饯使的一日。
藏昙终于写罢,搁笔卷纸,抬眼看着柔真动作,唇角不经意地微勾。
他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
倘若他的猜想当真属实,莫提从前,今后还有大把的岁数,他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要说:论前几天码完忘记发是什么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