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迹象,皆事出有因。
萧欤微微垂眼,手上笔顺却不停。他将袖子抬了抬,探出毛笔,于浓墨中蘸饱了笔尖。
他的一双眸,也如墨般阗黑。
亦是让人无法窥察他莫辨的心绪。
少时,紫衣之人终于将笔墨提起,于素白的宣纸上轻轻落下一横。
声音也如夜风一般轻缓飘忽。
“她去了东宫,难道不好么?”
无水一愣。
“她去了,便是去了。如今华家落难,华参锒铛入狱,她若是随了太子,东宫便会保着她、保着华家。”
“无须本王动手,自会有人保她平安喜乐,富贵无忧。”
有笔落了墨,月色入户,映得案上那张宣纸万分惨白。紫衣素纸交织间,一撇一捺落入字里行间,点点遒劲、字字规矩。
规矩。
他向来都时得规矩,顾得大局。
就像幼时山羊胡子先生教他们写字那般,一群尚在好玩之年的孩子坐在方桌之前,被迫地誊抄着书上的之乎者也。每一笔落,小孩子的心绪也跑到了窗外,所以他们的大字总是写得轻飘飘的。
而那时,萧欤是全学堂写字写得最工整、最端庄的孩子。
先生说,他这是规矩。
写字要规规矩矩,行事要规规矩矩,做人更是要规规矩矩。
他垂眼,将纷飞的心绪收于狼毫之上,瞧着经书上方方正正的字,落了一笔。
墨蘸得有些多,弄得笔尖有些沉甸甸的,让他握得很是不舒服。
见他迟迟未落笔,无水以为他在思量着华二姑娘的事,喟叹之意又添了几许。静默了阵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自家主子问出了声。
“主子,您难过吗?”
萧欤执着狼毫的手一抖,片刻,反问道:“本王为何要难过?”
却在瞬时,豆大的墨汁从笔尖滚落滴在宣纸上。
萧欤微讶,一双眉轻轻蹙了蹙,瞧着那滴墨汁迅速地在宣纸上晕染开,覆盖住了他原先规矩的字迹,于素色的白纸上留下一片黑乎乎的墨迹。
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他抿了抿唇,决定将那块墨迹改一改。却不料,落笔之时,手竟轻轻颤抖起来。
像是心底铺开了一张素白的纸,原本应有的规规矩矩的墨字一下子打了斜,一撇一捺也从此跌落、扭曲、延伸。其上每个墨字如同生了五官与臂膀,嬉笑着扯过他的心绪。
潦草。
字迹潦草。
思绪也被这墨字扯得潦草!
萧欤眸色一变,猛地一拂手,将快要写满的那张纸拿起来,摆了摆头。
算是功亏一篑了。
萧欤惋惜地将宣纸举起来,端详了那墨迹片刻,轻叹一声,只得将其折了折,丢弃在一边去。
天早已黑了下去,就连此刻的星光也分外微弱。他瞧着窗外瞑黑的夜,奇怪的是,现在他竟无丝毫困意。
犹豫了阵儿,他想到明日还要上朝,终于让无水把笔墨撤了,于书桌前站起身子来。
“明日再写。”
一句话,立马让无水精神了起来。他欢天喜地地将笔墨撤走,转眼间就见到主子已倒在了床上。
小后生摆摆头,轻叹一声,将房门轻轻带上。
萧欤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渐渐睡着。他睡得极为浅薄,只觉得头疼得发紧。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就像突然跌入了一片云层之中,再睁眼时,周围却是一片如血似的大红。
大片大片的血红,连成一派喜庆地颜色。周遭锣鼓喧天,鼎沸的人声中,他看着一名女子朝着自己走来。
她蒙着大红色的盖头,被喜婆牵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而拘谨。
红色的裙裳在她脚下荡开,他张了张嘴,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
有风轻轻拂过,吹开了大红盖头的一角。女子浓妆裹面,一双唇更是娇艳欲滴。
他的心忽地一跳。
擦肩的的一瞬,萧欤如同着了魔似的猛地伸出手去,恰在此时,人群突然如沸水炸开一般,齐齐发出一声——
“恭迎太子妃娘娘!”
女子驻了足,似是有些羞赧,顿了片刻才生疏地抬起手,素手还未落下便被一个人轻轻握住。
抬眼望去,来者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唇边带笑,面色温柔。
那人看到了萧欤,牵着女子朝着他走来。萧欤本能地想往后退,却感觉一双腿如同被人绑住了一般,竟是半步都不能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双新人朝自己逼来。
“叔父,”
萧景明的声音中满是笑意,“侄儿今日与阿枝成婚。”
听见身侧男子这般喊他,女子也缓缓低身。隔着一层盖头,萧欤看不真切她的神色,只能听闻她轻轻唤了一声:
“叔——”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在一个溟溟的雨夜里,粉色衣衫的少女躲入帘后,露出一双微惊的眼:“叔叔。”
叔叔。
萧欤抬眼,思绪从记忆中抽离,却听闻新娘话锋一转,随着身侧的男子,唤道:
“叔父。”
叔叔,叔父。
叔叔,叔父。
......
猛地,他似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一股钝痛感猛地敲在心扉,敲打地他喘不过气来。
他以为那日她是在唤自己叔叔。
原来......
原来竟是!
手心有涔涔黏腻的汗,一瞬间,他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两腿也顿时失了力气,他感觉整个人向身后跌去,从云层之巅一下子落于谷底。
一身冷汗。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睁眼的那一瞬,从未感觉窗外的日光竟如此地刺眼。
“几时了?”
萧欤下意识地皱眉,问道。才一发声,惊觉喉间之干涩。
不等床边的侍从回答,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轻轻推开。男子眯了眯眼,晃了会儿神才看清从门口走进来的女子。
“兄长,”萧月姝来到床边,缓缓坐下,“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
他有些吃惊。
怎么竟会睡这么久?
“前日夜里,您起床透风,不知怎的,在门外跌倒了,”萧月姝垂眼,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府里人都急坏了,大夫来看,说是您操劳过度。府上同圣上告了假,免了您近日的早朝,圣上说待您歇息好了再入宫一趟。”
“何事?”
他将茶杯放下,感觉脑袋还是有些发沉。
萧月姝沉吟片刻,终是抬眼,言语之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太子殿下与华二姑娘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她顿了顿,又一鼓作气道,“阮理正因为这个闹事,被贬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要着急,王爷马上就要反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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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阮步与被贬了?”
坐在床上的男子挑了挑眉, 面色有些讶然。
“嗯,”萧月姝点了点头,扶着他从床上下来,“阮理正极力反对太子与华二小姐的婚事,说华家如今还未脱罪, 华二小姐不宜嫁入东宫。”
“惹得龙颜大怒了么?”
“是的, ”她继续点头, “这个阮理正,平日里一向精明得很, 昨日不知怎的,竟一下子犯了糊涂。还好我的二哥没有他那般糊涂。”
萧月姝话有所指, 就连一旁站着的无水都听得清清楚楚。萧欤垂了垂眼, 将衣袖拂平了些,轻声应和道:
“嗯, 是糊涂。”
“二哥睡了一天了,想必了饿了罢。阿姝备了些清淡的小食,喏——珍儿。”
正说着, 萧月姝转过头去,立马有侍女托着盘子上前来。
萧欤动了动筷子, 而后又将其轻轻放下。
显然是一副毫无食欲的恹恹之状。
萧月姝偏过头去,瞧向他, 突然说道:“二哥,重阳节又快到了。”
男子的眸光一顿。
“二哥,”少女抿了抿唇, 声音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今年重阳,我们还是要——”
不等她说完,萧欤突然将背部一挺。他原本就坐得端正,如此一挺直,更让他看上去愈发清冷肃穆。他将双手离了桌,接声道:“嗯,我入宫便向圣上请示,允你我去怀露寺看望母亲。”
听见他这么说,萧月姝放下心来。
许是在床上躺了许久的缘故,萧欤感觉自己的身子骨有些酸痛。同萧月姝吃完饭后,他又去了一趟萧老夫人的屋子,免得让她老人家挂心。
之后,他才让无水备了马车,前去皇宫。
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直到他浑身的酸痛感慢慢散去,他这才渐渐恢复了精神气儿。夏日午后的空气是十分的闷热,他走在一条长长的林荫甬道上,步子不疾不徐。
终于转至长生殿,殿门口的小太监却将他拦了下来。萧欤步子一顿,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对方点头哈腰道:
“祁王殿下,您看这真不巧,圣上方才见了一趟太子殿下,现在许是在东宫那里。”
东宫?
萧欤敛了敛眸色,旋即面不改色地接道:“那便有劳公公待圣上回殿时捎上一句话,说臣的身子已经好了。惶恐圣上垂爱,臣明日便可复朝。”
闻言,那小太监立马点头如捣蒜。
交代完,紫袍男子抬眸,又匆匆望了长生殿殿门一眼。旋即转了身,在众人的跪拜下抬脚踏出宫阶。
“回府。”
“是,主子。”无水连忙备马车。
“等等,”萧欤突然抬手,思量了一小会儿,又歪头道,“去东宫。”
“东宫?”
不回王府了吗?
无水有些不解,可转过头一看自家主子清冷严肃的面色,又不敢多嘴询问什么,只得让马车偏了头,朝东宫的方向驶去。
方一走下马车,就有侍人去向东宫内通报。萧欤在殿门外等了少时,一名身穿鹅黄色裙衫的侍女从门内走出,告诉他圣上与太子都在书房。
还未踏入书房,隔着一扇门便闻有笑声从房内传来。见了萧欤,皇帝眼中笑意更浓。
“爱卿,来。”
萧欤上前转入屏风后,发现二人面前正摆着一张棋盘,黑白二色棋子交错纵横,正呈水深火热之势。
萧景明坐在一身龙袍的皇帝对面,食指与中指之间正夹着一粒棋子。见了来者,他似是将眉毛挑了一挑,须臾浅浅笑道:“叔父怎的来了。”
“圣上、太子殿下。”
一揖作罢,紫袍男子站直了身子,如实应道:“臣进宫复命,于长生殿未候着圣上,宫人说圣上此刻在东宫,臣便来了。”
龙袍男子也夹起了一粒棋子,“爱卿,你倒也不必如此奔波。”
话音刚落,只闻一道棋子敲落之声,“锵”地一下,桌前的龙袍男子落下一粒黑棋,顿时便扭转了棋盘上的局势。
只一字,便将白棋包围得水泄不通。
“儿臣又输了。”
萧景明放下手中棋子,道。
老皇帝似是颇为满意,端详了棋盘一阵儿,才招手让萧欤过来。
“来,爱卿,看看这盘棋。”
萧欤走上前去。
“朕记得,明儿很小的时候朕就教你下棋,一直教到了现在。喏,你瞧,这棋下得多好。”
“儿臣就是个臭棋篓子,父皇莫再拿儿臣取笑了。”
萧景明一拂衣袖,两手微微抬了抬,拾起来散落在棋盘上的白玉棋子。
听见他这么说,皇帝摆摆头,“明儿聪慧,棋艺也是愈发精湛,方才朕险些便被你糊弄了过去。”
萧景明颔首笑道:“那是父皇厉害,儿臣比不得的。”
皇帝也执起一粒黑棋,在手指间摩挲了阵儿,微眯着眼。
“朕教你下棋,棋如人生,亦可影射于朝政纲常。朕老了,以后这大萧江山是要由你来接手的,有些事,你现在就要跟着祁王多学学。”
言罢,他将那粒棋子收回囊中。棋子入了罐,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声响,敲回了萧欤此时的心绪。
紫衣之人站定,又朝着龙袍男子一揖,“圣上。”
“爱卿啊,”老皇帝收拾好了残局,一转头,颇为语重心长道,“太子年轻、气盛,无论是为政为国,都有许多不懂的、尚为稚嫩的地方,你以后要多带着太子,指点、帮衬着他。”
“谢太傅已经老了,思想也有些迂腐破旧。老人嘛......爱卿也是知道的。日后爱卿要多来东宫,帮着朕,照看照看太子。”
皇帝将背轻轻靠在身后的椅上,抓着一粒棋子轻轻摩挲着,两眼却如同审视一般,直直瞧向萧欤。
“是,”男子仍是站在原地,身形萧萧肃肃,恭从再揖,“臣明白了。”
“嗯,”见萧欤这般,皇帝满意地抬了抬手,“下了许久的棋,朕也倦了,若是再无旁的事,朕便回宫了。”
一边言,他一边缓缓站起身子来。见状,一直沉默寡言的紫衣男子突然上前,开口道:“圣上,微臣还有一事。”
“何事,但说无妨。”皇帝又转过头来,眯起一双眼。
萧欤顿了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后,言道:“圣上,重阳节将至,臣想与胞妹同去怀露寺,看望一下家母。”
怀露寺?
皇帝一顿,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记忆里隐约有着这么一件事。他扫了一眼萧景明,又扫了一眼站得端正的萧欤,抬了抬袖子,“嗯,朕准了。”
一瞬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安然落了地。
萧欤暗暗松了一口气,刚准备拜谢,却见皇帝又抬了抬手,道:“免礼,爱卿。你好好帮衬太子,朕自然也会好好待你们祁王府——至于怀露寺那边的事,自然也不消爱卿多操心。”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着。说到最后一句之际,话音恰巧与步子同落,一齐离了不高不低的宫门槛。
萧欤站在原地,听着小太监扯出一声极为尖利的:
“——起轿,圣上回宫。”
那余音拖了许久,直到身侧响起一声唤,才将那道尖细的余音截了去。
“叔父。”
萧欤侧首,瞧向方才说话的青年,“太子殿下。”
“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