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双目大睁,谢行俭平静的看过去,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半晌后,老侯爷歇下阵来。
“你看的倒是透彻。”
老侯爷赞赏道,“年前孙之江话本侮辱罗家,咱们皇帝看似是偏袒罗家,哼,不过是把罗家当块打击孙之江的石头罢了。”
“若真的想帮罗家出口气,就应该将话本一事宣之于众,让大家看看孙之江纵容底下门徒的丑恶嘴角!”
“然而,皇上并没有这么做,最后扬言说是为了补偿罗家,才下令让孙之江禁足在家三个月。”
老侯爷呵呵冷笑,“打着安慰罗家的旗子,底下却在做着清洗朝廷的把戏,说到底,罗家终究是皇家的一颗棋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来不考虑我罗家受没受委屈。”
“这件事结束后,明明是皇上最得利,到后来,朝中却传皇上为了罗家,禁孙之江不说,一气之下,还为了罗家,罢黜了好些孙之江的走狗。”
老侯爷越说越怒,巴掌在桌上不停的落下,发出啪啪的巨响。
“狗屁的为了罗家,皇上难道不知,他这般大张旗鼓的说为了罗家,会为罗家树了多少仇敌?瞧瞧那些老匹夫眼红的像兔子一样,哼,这样的圣眷,老夫不稀罕!”
“还有那些看不清现状巴结罗家的,老夫也不稀罕,早早的与他们翻脸为好,省的外人跟皇上说罗家结交党羽。”
*
外头偷听得罗棠笙有些不放心想进来看看,被及时赶来的罗郁卓拦住。
“小姑姑稍安勿躁,爷爷有分寸的。”
罗棠笙隔着窗纸,望着灯火通明的屋子,最终叹了口气,跺跺脚站到一边继续等候。
屋内的谢行俭这回没接茬,从生死之交的朋友角度来看,话本一事,敬元帝对罗家确实有利用之嫌。
但以君臣之道来说,敬元帝能不费吹之力瓦解孙之江在朝中的大部分党羽,可以称得上明君一位,只不过,可惜了要罗家背锅。
老侯爷不吐不快,平日里呆在侯府,府里的人都敬畏他,不敢和他多说,如今好不容易遇到能理解他心思的谢行俭,老人家当然要说个痛快。
“咱们这位新皇,看似温文尔雅。”
老侯爷瞟了一眼谢行俭,“长的跟你一样,白面儒生一个,其实心思沉的很,老夫当初也看走了眼。”
谢行俭呕气,对皇上不满骂皇上就是,干嘛还带上他?
老侯爷突然语气威严道,“小子,老夫将笙儿交到你手里,你可能担保一生对她好吗?”
谢行俭心头一震,他没想过老侯爷这么快就说这个。
他连忙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礼,旋即拍着胸脯,认真起誓,“小人敢用性命发誓,此生若能娶罗小姐,小人定会将她看做是自己,疼之,爱之,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谢行俭的话慷锵有力,不仅有点耳背的老侯爷听得明白,就连屋脚下偷听得姑侄二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见谢行俭言辞真切,老侯爷心情舒畅很多,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有你这番话,老夫即便现在去了也放心。”
谢行俭挑了挑眉。
“笙儿这孩子像她娘,娴静贞雅,瞧着年岁不大,有时候说起话来像个大人似的。”
谢行俭不敢苟同,罗棠笙在他眼里,怎么看都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
不过,老侯爷是罗棠笙的父亲,带着滤镜看女儿,肯定是越看越好。
老侯爷断断续续的拉着谢行俭说的好一些有关罗棠笙的事,谢行俭静静的听着,偶尔听到有趣的,便笑两声。
屋外的罗棠笙见自家爹在兜她的老底,羞红了脸。
反正她爹已经同意将她许给谢行俭,她已经心想事成,也就没了心思在这继续偷听,遂拎起裙角偷偷的走开,临走前,还拽走一旁偷听听得意犹未尽的大侄子罗郁卓。
“笙儿心有凌云志,只可惜她是女儿家,出嫁从夫,也就没机会出来担当重任,若她是男儿身,老夫拼死拼活也要将这爵位传下去,只可惜……”
谢行俭听得云里雾里,武英侯爵不是过了三代就要上缴朝廷吗?听老侯爷的意思还能传?
老侯爷见谢行俭疑惑,解释到,“爵位传承一事,是老夫与太上皇做的交易,老夫力保太子登基,太上皇允诺侯爵一位往下顺延一代。”
原来如此。
谢行俭又问道,“既然侯爷明知罗家爵位还有希望,为何不让卓兄上?”
“小卓他不行。”老侯爷摇摇头,“小卓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不劲朗,一双手嫩的像小姑娘似的,只能抓书,当个读书人。”
说着,不知是谢行俭的错觉还是怎滴,他总感觉老侯爷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往他双手瞟了两眼。
谢行俭心虚的收拢双手。
老侯爷讪讪的笑开。
“自打笙儿出世后,老夫就已经歇了要侯爵的念头,续爵的约定是老夫与太上皇两人定的,过了十几年再拿出来跟新皇要,怕是不讨好,皇上会误以为咱们侯府心思不轨呢,与其从侯爵高门降为普通世家,老夫也不想勾起皇上的猜忌,让罗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谢行俭很是佩服老侯爷这番作为,拿得起放得下,宁愿子孙过的苦一点,也不想他们被皇上认为其贪恋权势而打心底厌恶。
“罗家以武起家,到了小卓他们这一代,许是要更换门楣了。”
老侯爷神色莫测,不悲不喜,“弃武从文也是一条出路,老夫这一脉的罗氏子孙真要计较起来,只剩下小卓了,他爹,他大伯,二伯,都将身家性命付给了边疆战场,三个大老爷们……生养了一堆孩子,却只留了小卓这么一根独苗苗,活该罗家被逼着交出掌军权,实在是罗家找不出像样的,能带兵领将的将才。”
谢行俭唏嘘不已,他记得地动那年,雁平的县差看到罗郁卓都不忘点头哈腰,在外人看来,武英侯府风光无限,然而罗家内里人丁凋零,早已衰败。
“你过来——”
老侯爷突然朝谢行俭招招手,“老夫年轻时,眼睛受过伤,到了晚上看东西有些模糊,你走近些,让老夫好好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俊模样勾走了我的笙儿。”
谢行俭心疼不已,怪道老侯爷看他总是眯着眼,他还以为老侯爷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原来是因为看不清。
他乖乖的走过去,挨着老侯爷的大腿半蹲,好叫老侯爷看的真切。
他抬起头,点漆如墨的眸子定定的看着老侯爷,老侯爷也在仔细的端详他。
离的近,谢行俭这才发现外表看似魁梧的老侯爷,其实已经是个过了花甲之龄的老人。
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叠叠交加,鼻梁和右眼处隐隐还能看出两道浅色的刀疤。
老侯爷缓缓的放松面部表情,一个劲的点着脑袋,“难怪,难怪,果真是一副好相貌,快起来快起来,好孩子,以后老夫的笙儿就要拜托你照顾了。”
嘴硬的老侯爷难得软下身份,谢行俭听得眼角泛红。
“侯爷放心,等小子高中,小子定会骑大马将罗小……将笙儿娶回去,一辈子对她好。”
老侯爷拍拍谢行俭的手,老泪纵横,“罗家没了爵位,就要靠小卓和你在朝廷拼搏,这也是为何老夫坚决不将笙儿嫁入权贵家的原因。”
“京城所谓的高门大族,喜欢势力抱团,倘若老夫走后,没人给笙儿撑腰,笙儿在那种尔虞我诈的后宅里,根本活不下去。”
做父母的,无时无刻不在替子女操心,谢行俭虽还未生儿育女,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但他也是有爹娘的,他爹娘和老侯爷一样。
他回想起陈叔替他爹转交给他的那封家书,心里像翻了身的江河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有一事老夫得提醒你。”
谢行俭“啊”了一声,老侯爷抚了抚胡须,轻哼了声,“罗家逐渐落魄不假,但家财还是有两个的,笙儿是老夫的掌上明珠,她嫁给你,即便你高中状元,也算是低嫁。”
谢行俭懵懵的点头。
这事他一直都知道啊,所以呢?
老侯爷想起乖巧听话的女儿,眼里满是骄傲,“她嫁过去,老夫给的陪嫁定然不少,老夫瞧着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就不放狠话了,你且明白听着,延育子嗣的开销需你来承担,笙儿的嫁妆是给她保身的,你可懂?”
谢行俭当然懂,男人养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侯爷教训的是!”
谢行俭连连点头,“女子嫁妆,非妇人之急,不可鲁莽借用,小子熟读本朝律法,当以谨记于心,何况大丈夫是小家的顶梁柱,若不能护妻儿冷暖,还觊觎惦念妇人嫁妆,岂非君子?”
老侯爷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跟老夫透个底?你高中后娶笙儿时,能拿出多少像样的聘礼?老夫知你家境一般,你给多少总是个心意,反正聘礼罗家又不扣着,到时候还是会一并抬回你家。”
谢行俭斟酌着话,正准备开口时,老侯爷问了。
“一万两白银可使得?”老侯爷自认很贴心的替谢行俭考虑了,“别家高门嫁女都是十几万两的银子打底,老夫不想输阵,你给一万两抬进来做做样子,如何?”
扎心了,谢行俭捂着胸口发疼。
“不行?”老侯爷开始皱眉。
谢行俭忙摇头,“行行行。”
怎么能说不行。
就是豁出去借他也要凑一万两。
“可据老夫估计,你家顶多只有一千两吧?”老侯爷老神在在的道。
又扎心了,知道他现在只有一千两,干嘛还强求一万两的聘礼?
谢行俭心里吐槽,面上却道,“侯爷请放心,待小子高中后,定能抬一万两聘礼过来。”
“两年时间赚一万两?”老侯爷吃惊,“难道你已经有了赚钱的路子?”
谢行俭硬着头皮将他与清风书肆合作出考集一事和老侯爷交代了一遍。
“雁平的考集是你出的?!”
老侯爷大惊,拍案道,“那什么清风书肆不与你合作也罢,你来罗家,罗家在京城也开有书肆,正好,你来经营如何?老夫也不占你便宜,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五五分!”
谢行俭神色呆了呆,在老侯爷热情的目光下,他只好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二章奉上~~~
☆、【11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老侯爷之所以会提出让谢行俭在罗家开办的书肆印刊考集, 是因为老侯爷之前就有听老家那边的人说过考集。
老侯爷看了考集后,对出题之人赞不绝口,曾经还想着能见见考集背后的出题者,无奈事务繁忙, 一时不得空便耽搁了。
老侯爷虽是行武之人, 却因出身高贵, 从小就被压着读书。
老侯爷算是众多世家子嗣里根正苗红的一枚, 老侯爷统领了大半辈子的罗家军, 手底的功夫相当了得。
除此之外,朝野上下的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 老侯爷在前朝时期, 还参加过科举乡试, 拿的还是一甲的名次。
然而, 老侯爷的爹觉得铜筋铁骨的儿子走文路实在可惜,况且罗家世代行武,老祖宗开拓出来的大道不能在老侯爷这一代就被堵上了啊,所以到后来,老侯爷只能听从父命,忍痛弃笔从戎,开始考武状元。
问老侯爷这辈子有没有后悔的事, 老侯爷铁定要拍桌子,悔恨年轻时没能将文状元考下来。
“当初小卓这孩子说不习武,族里的人都站起来反对,就老夫一人同意。”
老侯爷乐的眼睛眯成缝, “小卓身子不太好,硬要他习武是折磨他,所以老夫就让他改走文路,说到底也有几分老夫的私心藏在里头,每日看到小卓在老夫跟前捧着书,老夫似乎就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读书好哇!”老侯爷感慨一声,走到拱门后的书房。
“你过来过来,雁平的考集,老夫每月都叫人买来,你看看可是这些?”
谢行俭依言跟上去,只见一排排樟木书柜上整齐摆放着各式的书籍,最顶头一格里,赫然陈列的就是他在雁平出的考集,最新的一刊便是他在雁平留给陈叔的那一份。
“是你出的对吧?老夫觉得喜欢,便全买了回来。”老侯爷喜滋滋的献宝。
谢行俭看着熟悉的字眼,点点头。
老侯爷像个老顽童一样,笑的牙都看不见,“还是笙儿有眼光,不愧是老夫的女儿啊,看上的小子竟然是块璞玉,哈哈哈。”
谢行俭被夸的身心舒爽,嘴角略扬了扬。
两人回到正厅,老侯爷喃喃道,“当初老夫着人打听你身家的事,听下人说,你在雁平每月总有几日拿着东西往书肆里跑,回头家里就能添一二百两银子,老夫还以为你在帮书肆写话本呢。”
谢行俭扯出一丝笑来,“朝廷虽没明文规定读书人不能写话本,但小子也有耳闻,写话本会耽误读书人的前程。”
老侯爷点点头,“确实如此,好在你有眼力劲,投身的是科举考集,那些考集老夫都看了,着实不错,若能好好的做起来,不为是一番大事业。”
谢行俭见自己的成果被未来老丈人认可,他当然开心。
“不瞒侯爷,小子刚开始立命糊口时,也曾想写话本,不过考虑到名声问题,小子不敢张扬,只说替书肆的话本润润笔。”
“后来听说孙之江下面的那位党羽,因族妹写话本被免了职,小子按下心想了想,还是觉得话本一行对于读书人而言,不是个好出路,这才有了出考集的念头。”
“你做的对!”
老侯爷笑,“到底是要走科举的人,有些东西还是不能碰,不过这考集就不一样,哪怕有人眼红去都察院弹劾你,你也别慌。”
“纵观古今,不乏有朝中大臣出书的,一经问世,好些读书人追捧,只要书文正统,皇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一般臣子的年俸并不高,花心思赚点外快不为过,只要不过分、不涉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