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堵玻璃鱼缸的墙,是一场对峙。梁纪连怎么去好言好语的沟通,怎么威逼利诱才能让许景行交出人都想好了不少条,他皱着眉思索着,但乃门被移开时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栩比他脑补的一切状况要更好一些。许景行斜斜叼着一根烟,身后站着不少人,他双手托着顾栩。大喇喇的站在人群之中。
顾栩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头靠在许景行的怀中,依旧是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长裤,只是那衬衫过长,长裤下未着鞋袜,雪白的脚恹恹的垂在空气里。
江崇律盯着他,难以克制的怒意瞬间猩红了眼睛。许景行见状笑了笑,豪不在意的往外吐掉烟蒂。
“其实你不来,我也要把他送去给你的。”他把顾栩往怀中托了托,眼神在他身上流连。
“江崇律,拜你所赐,我没办法救他”
“那就想办法,救自己吧。”
江崇律往前走了两步,许景行说话间带起身体微小动作,他怀中的人受震荡,那一直倚着的头部瞬间就从靠着的地方滑到许景行的臂弯,那是完全没有任何自主控制力的垂落,黑发受重力滑散在空中,一张惨白发黄的脸上双眼紧闭,嘴唇白的不像样,无依无靠的躺在那里对外界毫无感知。当这张几乎被冲刷开的一张脸呈现时,江崇律心脏重重的跳了好几下。那几乎要伸出去的双臂被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几欲伸出的手捏成拳,江崇律甚至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脏闷得像雷击暴雨前的压抑全身的血液都在回流。
那瞬间,他不敢上前。
许景行只瞟了江崇律一眼,眼神又停在顾栩身上。他有些迟疑的捏紧了手指,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他更想把顾栩藏起来,锁在身边都行,可他不能让顾栩死。
顾正中比任何人都抢先一步,梁纪却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眼神中的愤怒,甚至比江崇律都要深切。是纯纯粹粹的愤怒和气愤,这样的表情,太露骨,太明显。怕是接过了顾栩就要当着面成为下一个许景行了。
梁纪三两步过去,擦过这两个人。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种姿势怀抱顾栩。
他身上很凉。薄薄的衬衫很空旷,手臂绕过他双腿仍有余地,他像个睡着的幼童,毫无知觉的沉在别人的臂弯里闭着眼睛。
纵使顾正中可能真心喜欢着这个人,梁纪却还是对顾栩这一身的纤薄感到了悲凉,他太瘦了。才多少天。这分量可能连一百斤都不一定有了。
顾正中当即就将外套覆在了顾栩身上,把他垂下的手拉起来放进衣服中,眼中自是无比的担心。梁纪心中发酸。正打算将他放进车里,见江崇律僵硬的朝他走过来。
“给我。”
明明是理直气壮,梁纪却偷偷看了眼顾正中。见他只是皱眉,梁纪才将顾栩交还给江崇律。
他抱得很紧,眼睛不看,浑身到指节却都在用力。
“江崇律。”
许景行不怕死的喊了一声,他抱着虱子多了不痒的心态,专挑着底线挖痛脚。
“11针,你记好了。”
江崇律背对着,狠狠闭着眼睛又睁开。
“有人帮你报复过他了,他给温屿按了一针,别人还了他十一倍。他如今只比温屿多一口气,你..好好照顾他吧。”
“我下次再看见你,一定让你不得好死,许景行,你最好相信我。”
“没关系,死得其所,可我总会回来找他的,你记得告诉他,本来就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他。”
“砰!!”一把椅子自半空朝许景行扔了过去,梁纪从没见过顾正中这般气红了眼睛的样子,他完全不顾周边众人,正要人也跟上去揍他一顿才好,周恒立即上前把他拦住。
许景行没完全避开椅子,胳膊被砸中,身子偏了偏,正好江崇律转过身,视线还能看清顾栩的脸。他莞尔一笑,似是对此而开心满足。
江崇律机械一样走了出去,
他将顾栩拢在大衣之中,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颈脖。车内的温度很高,江崇律伸手揉顾栩的双脚,雪白的脚背上全是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多高的温度都暖不回来,还有无论怎么摆正都一样会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江崇律抿着唇,下颌抵着顾栩的黑发半晌不再动作。许景行的话,像魔咒。不断的在脑中回荡,11倍。
他不能去想象顾栩疯狂挣扎难受不堪的样子,不能去想象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不能去想象一个人因为极度痛苦,心脏都直接衰竭,江崇律用脖颈的温度去温热那张瓷白的脸,这个人,差点就死去,他真的只比温屿只多一口气。
掌心下,是嶙峋的身体,衬衫内高高支起的锁骨格外醒目,江崇律循着肩膀摸到他的手臂,他的四肢,胳膊上的针孔早已是青紫一片,江崇律不愿意多看,匆匆将它们遮起。可是他的手掌所经之处,无一不让他心里疼的发苦。
手肘,指尖,膝盖,所有能着地的关节全是刚结的痂,它们不断帮江崇律脑补这个人是怎样在无法抵御的痛苦里挣扎爬行恐慌崩溃。而掌下顾栩的腹腔因下陷而空落,已经几乎只剩薄薄一层皮,心脏位置有明显手术痕迹,疤痕处理的不好,也许是刚过不久,深浅的深粉色蜿蜒在苍白的肤色上触目惊心。
这颗心,曾经衰竭过,它疼的时候,应该不比被挖出来轻多少吧。
江崇律不敢触碰。垂头低吻他凉凉的鼻尖,眉梢、眼角,这一刻,极端脆弱并不仅仅是在顾栩的身上。
把顾栩送进医院,需要从江崇律手中剥离开。
而顾栩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后续更是没有好好维护救治,一波周折,加上环境变化,到了医院,他已面色泛青,嘴唇发绀,手指尖全发紫。他已经连呼吸艰都无法向外界表达动作了,双下肢明显的浮肿,低氧血昏迷,一进了医院就被匆忙送进了高压氧舱。
医生站在江崇律的面前说,顾栩的心肺功能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于是他长久的坐在医院的冰冷的座椅上,从那一刻起,浑身都是凉意。
谁都知道,半个月前的顾栩是个健康完整的人。
他超凡脱俗的优秀,令人瞩目的能力,有着不可比拟的前途和将来。可是短短十几天,他已然成了几乎走到生命边缘的人。
顾栩会笑,对任何人总是温柔的一张笑脸。可江崇律知道,他会对自己撒娇,会生气,会哭,会生病。
会因为自己讨厌他生病而忍住难受,会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而撒娇,会因为得不到关注跟自己闹一闹。
可是现在都没有了。他还这么年轻。他还这么小。
曾想过给他机会,要他走的越远越好,不想他再在自己和温屿的圈子里受一点伤,不忍去抽他的骨髓,不愿意再对他起贪念。可是,江崇律不知道,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顾栩快要死了。
他茫然的注视着躺在视线里的人,心里突然像被搅碎一样疼。
第54章
高压氧后,顾栩双下肢的浮肿减轻,指尖的紫色也消散了许多,医生把他移到了特护区病房,直到氧气罩里蒙上浅浅的白气,他才好像真正开始呼吸。
顾栩的右手上一根手指骨节断裂,被他蜷在手心里,江崇律去展开他的手才被发现,当然,同时看见的,还有手心里被掐出来的各种指甲印和伤痕。一一抚过伤处,那些细细颤抖发出疼痛的神经末梢,却好像都长在了江崇律身上。他的手指甲有些长了,顾栩总会把指甲剪的光秃秃的,左手总是被剪得很整齐,右手就显得很欠缺,常常高低不平。
江崇律让人送来指甲剪,握住那细瘦的五指,每一根都认认真真剪得小心翼翼。
安置在手心的几根手指又蜷了起来,江崇律愣了下,视线才慢慢移动到那人的脸上。
顾栩的梦很短,也很破碎,很像断断续续的被溺在水中,很少有清晰的思维。
睁开眼看到江崇律坐在身边,再一次露出既温柔又熟悉的神色,顾栩想,他总能把深情和绝情都演绎的这么到位。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江崇律,这几天他都已经提前遇到了个遍,脑中千万遍场景,梦里千万种方式,总有一种是睁开眼会看见的,所以怎么样也都不稀奇了。对顾栩来说,醒没醒,在不在梦里,都一样。
他所有能使出的力气,大约也就是蜷了蜷手指。医生说缺氧会对他的脑部造成一定的损伤,醒来也不会迅速恢复到常人的反应和思维能力。江崇律见他十分乏力的眨眼,担心他睡得太久不适应灯光,抬手覆住他的眼睛。他希望着顾栩醒来无恙,一直等在床边,但当顾栩醒来,他想过的所有开场白一句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没事了,别怕了,还疼吗 ,对不起,可这些话,浅薄到开不了口。
好在顾栩醒来的时间很短,甚至算不上清醒,他只是短暂的睁开眼,又很快再次陷入漫长的睡眠。江崇律欠身拨开他额前稍长的发,吻他的鼻尖,吻他的眼睛,颇为疼惜的样子,顾栩如果睁着眼也必定只当是梦境。
“江总”
周恒极轻的控制了敲门的力道,这些天江崇律除了睡觉和棘手的事情不在这间屋子,其他大半的时间都在这里等着顾栩醒,周恒自然每天跟着来报道,有时候觉得这间屋子里的意义大过了一切,可江崇律出了这个门却依然是江合淡漠冷清的江总,从没因为谁而真正耽误过任何事。
江崇律把加湿器的出雾口拧小了些才走出去。周恒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领来一个人,那人微胖,年逾六十左右,身着朴素整洁的麻料唐装,头发银白却精神矍铄,慈眉善目颇为好相处的模样。
他见江崇律出来,便首先欠身露出些客气。
“先生,我回来了。”
而江崇律见到来人,却下意识先皱了皱眉,当时温屿孤身从国外跑回来,江崇律对陈蒙的看护不周起疑心,还顺带了些怒气,是以找到温屿后就没再同他联系,这会儿他回来,江崇律也只当他是为了纪念温屿。
“回来看温屿?我叫助理送你过去”
能叫周恒去送一趟,算是很体面的接待,可陈蒙却是笑了笑说“先生,来之前我已经看过小屿了,受人所托,这次回来应该不再回去了”
不等江崇律说什么,陈蒙指了指他身后的病房“是那个孩子生病了吗”
“你认识顾栩?”
话一出口,江崇律就想到温屿的父亲他的外公。陈蒙在温老爷子身边照看了那么多年,估计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这么一想,只见陈蒙果然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
医院的走廊,委实不是说话的地方,陈蒙示意找个地方说话,周恒便安排了同层的会客室。江崇律走前特意去病房看了下顾栩,见他还在睡,才同陈蒙一起过去。
周恒用纸杯倒了两杯热茶,袅袅的热气伴着茶香,江崇律等着陈蒙开口。
“温先生有部分产业在西雅图,虽然都在我名下,却全都是小屿的,处理这些东西花了些时间,我回来晚了。”
“是谁通知你的。”
水还很烫,陈蒙叹了口气“是小屿,小屿走之前,和我通过电话。但我不知道他已是那般境地,是我的错”
江崇律有些惊诧,他不由得开始盯着陈蒙说的每句话。“你是说..他给你打了电话?”
“小屿常常给我打电话啊。”陈蒙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笑,又因为对温屿故去的难过而瞬间消逝成了遗憾。
“他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顾先生。”
江崇律扶着杯沿,心里淡淡的泛出莫名的情绪。陈蒙又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深远
“我对那孩子有愧。”
“小屿同我说,他很开心他其实有个弟弟,特别是像顾先生一样的弟弟,但又同时非常难过。他不知道他的弟弟因为他过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生活,而且因为他才活的这样痛苦。他说顾先生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手心的纸杯脆弱又滚烫,江崇律感觉那不是一杯茶,而是一颗长在顾栩身上的心。
“是顾栩同他说了什么,他才”
“先生,您这么说那位顾先生,怕是小屿要心疼,那一夜小屿应该是已经割了手,非常痛,所以才给我打电话聊天。他说顾先生弹的钢琴很好听,跟他妈妈弹过的一模一样,但因为被旁人所迫,不愿弹琴,又自己把自己的手折断了…”
“他说顾先生这样的人,心里太软了,所以才被旁人欺负。他明明恨透了自己,已经从那里走了出去,最后却还是又折返回来躺着等着别人抽他的骨髓….”
“先生!!”陈蒙惊呼一声,赶紧站了起来握住江崇律的手腕。只见江崇律突然捏破了纸杯,那依旧滚烫的热水撒了他整个手背,立即烫出一片红。可江崇律神色分毫不变,只是口齿咬的极紧,他挥开手道“你接着说”
陈蒙坐也不是,索性拧着眉站在那里“先生,恕我抱歉,那位顾先生在很小的时候,就是我找到的。”
“我受温老先生所托,顾先生从小到大,在国内国外,均是我在暗中照看,毕竟..他对小屿来说很重要,不能有万一..,只是,小屿在告知我他遇到他弟弟的时候,一直央求我,想知道顾先生从小到大的生活,我…..”
“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陈蒙娓娓的讲着,江崇律像是在听,又像是全没听到,他转过椅子,只露出背面,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到他洁白指尖一直在磨蹭着另只手背那块被烫出的水泡,疼痛感却完全比不上心尖的万分之一。
顾栩的过往,顾栩的一切,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直观的像在脑中观看一场新鲜的录像那样,每一帧画面都清晰。
那么小的一个人被抓着按在手术台上抽血,一定吓坏了,稍大一些又有些自闭,也许是因为比任何人都好看所以总会有人排挤欺负他,总一个人吃饭睡觉走路,妈妈不喜爱他,他便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上学,出国,一个人的时候,会多孤单,会低着头走路吗,会生病吗,后来交到朋友了吗,有人照顾过他吗,有没有遇到过他喜欢也喜欢他的人,为什么一个人这么久都没有学会照顾好自己。
然后江崇律又在心底摇摇头,顾栩这样的人,大概是饿极了才会匆匆吃饱,生病了知道没人照顾所以也从不会吭声,他应该也不会主动交什么奇怪的朋友,更没什么人配的上他喜欢,而且,他怎么可能会低着头走路呢,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去相信他。他一个,独自孤单生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有学会怎么照顾自己的人,自己是如何忍心让他在外面又流浪了这么久,是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