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煜病倒了自是不能来宫里,季禹也只得先离宫。
回到世子府里靠在榻上吃着冰镇的果子,手里翻着书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世子,出大事了!”
福海这一嗓子太过尖锐,惊的季禹眼皮一跳。
福海咽了口唾沫,压下口中的燥意急道:“宫里刚传了消息出来,二殿下薨了!”
季禹倏地起身,“怎么这么突然?消息可确实?”
“三殿下派人递出来的消息,说宫里的德妃娘娘都哭晕过去几次了,陛下无法叫人强行将德妃娘娘抬回宫里去的。”
翌日,狂风四起,雨里夹着雹子横冲直撞的砸下来。
按律季禹该是先进宫后再去参加二殿下的丧仪,可这雨从昨夜开始下起来到了这会反而越下越凶,没有半点歇停的意思。
季禹撑开白色的骨节伞冒雨出行,到了宫门口前就看到从宫里出来几个穿着白衣的人,离近了才瞧出是二殿下府里的人。
雹子打在马车上,发生声响,马儿有些受惊似的原地打蹄左右晃动起来。
雨水迸溅,见季禹从马车上走下来,福海赶紧撑开伞,眨眼的功夫还是将他的衣袍打湿。
云安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稳了两步,偏着纸伞接着季禹继续前行,扬了扬声说道:“殿下知道世子今日必得先进宫来,所以命奴才在这给世子领路。”
雨大,风也大,云安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费了好大力气,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雨幕成线,地面上冒着烟似的旋着水泡,季禹凑在云安近前,问道:“二殿下府里的人进宫了?”
云安摸了把脸上的水,摇了摇头:“未曾,陛下顾忌淑妃娘娘的身子,特准了二殿下的丧仪在宫里办。”
季禹一愣,却不想临了了凌煜却是得了如此大的天恩。
“三殿下现在何处?”
一阵风吹过来,云安憋了憋气,抬手指了指东边的宫角,季禹了然。
到了大殿廊下,云安收了伞退到一旁,福海跟上来替季禹将浸湿的衣摆拧了两把,鞋子已然是湿透了,福海咂吧着嘴唉出口气来。
季禹抬手止了福海继续的动作,从袖子里取出方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将沾湿的帕子递给福海,理了理衣袍准备面圣。
“世子留步。”
季禹回头,正瞧见太子一袭白衣从雨幕中走来。
他挑了挑眉,驻在原地,心道“难为太子这么大的雨也能瞧见自己,”待人到了廊下,季禹才躬身道了句:“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面色如常,不见悲喜,与季禹对视片刻后,才叹了口气。
“原以为世子的目标是借由孙昭敲打大将军,看来竟是孤会错了意?”
倒打一耙?季禹面上未显,长袖中的手指紧扣起来,凝视着太子,说道:“太子这个时候就不要同臣玩笑了吧,陛下昨个才召见了臣......”抬眼往门口处瞄了一眼,“咱们还是先进去,想必陛下正在等着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按在季禹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却是带着笑意说道:“世子说的是,二弟薨逝孤太过伤心,一时失言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太子收回手负在身后率先迈出一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季禹的声音“太子与臣说这些都不打紧,到了陛下面前莫要失言才好。”
辗转不过一夜,皇帝却苍老许多,面容未有改变,精神上却明显比昨日要差许多。
殿内焚着香,气味大的有些呛鼻,可皇帝丝毫没有不觉,整个人虚虚的靠在龙椅上目光里透着悲凉,走近时才瞧清楚皇帝面色发青,眼下乌黑,俨然一副病重之象。
案边还放着未喝尽的汤药,乌黑的药汁挂在碗壁上,看的季禹嘴里都跟着发苦。
太子和季禹叩首,行礼。
皇帝的眼神才从虚无落到实处,再看向季禹时,眼里夹杂着意味不明的神情。
季禹心里咯噔一下,凌煜的死,怕是皇上疑心到自己头上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视线掠过太子落在季禹身上,肃声质问道:“季禹,朕听闻这些时日你与凌朝十分亲近?”
——
季禹从殿里走出来时,外面的雨势渐收,滴答细雨又轻又缓,季禹伸出手,雨滴落在指尖上,并未感觉到凉意。
云安和福海候在这里,却未主动上前,福海倒是先开了口,问道:“世子这会是去云华殿还是......”
“二殿下的丧仪在哪办?”
季禹到云华殿时,淑妃、三殿下和五殿下都在殿外候着,远远的就能听到云华殿内的诵经超度的声音,浓重的梵音夹着打木鱼的声音将整座云华殿都笼罩在悲悯的气氛之下。
“先去给二哥上柱香吧,”凌朝脱下自己的外袍也不顾忌众人的诧异径自披在季禹身上,搓着手呵出两口白气,冲着一旁的云安吩咐道:“云安去瞧瞧太子什么时候过来?”
“殿下!”季禹身子一僵,温暖的气息让他麻木起来。
皇帝方才在殿中就质疑他与凌朝交往过密,这会儿凌朝如此岂不是落人口实?宫庭内院,淑妃又在近前凌朝的举动哪里又能藏的住不让旁人起疑。
凌朝趁着没人注意的空当在他手心里勾了勾,退了两步站在淑妃近前,沉声道:“世子身子骨弱,雨天寒气重可别害了风寒,回头母妃要担心的。”
淑妃倒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红着眼眶亲手给季禹系了带子,叮嘱道:“朝儿的话说的对本宫身边就你们几个,可断断不能再让本宫忧心,你这匆匆忙忙的赶过来了,阿璃那里可都安排妥当了?”
季禹颔首,回道:“听闻二殿下的事不敢耽搁匆忙进宫也忘了多添件衣裳,反倒让姑母担心了,阿璃一切都好,姑母不必挂心。”
云华殿里的宫人们听到主子们的说话倒都能理解,刚摊上二殿下的事,德妃娘娘在偏殿里都哭晕过去几次了,这会淑妃见了自己亲人可不要多叮嘱几句。
话绕几圈,淑妃看了看身边的人,抬手让季禹扶着自己说道:“既然来了,先去给二殿下上柱香吧,然后再陪着本宫去瞧瞧德妃。”
第35章
云华殿内置着凌煜的香案,四五个年轻的女子跪在两旁哀哭着往火盆里添置纸钱,除此之外就是只有十二位大师诵经超渡。
季禹上了柱香,跪在左侧首位的女子抬着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珠冲着季禹点了点头。
这位女子倒与旁人不同,旁人都哭的撕心裂肺不见眼泪,可她只是低着头哭的不声不响,眼中布满血丝面上也见疲色却还能自持有礼,在这样的境况下依旧能顾全旁人。
那女子从举止到做派都是一副当家主人的做派,可众所周知二殿下生性不羁,虽说年少风流可到底也没有正式的娶个妻,连个侧妃都没有,屋里的几个添房也没有名份,这会断然是上不得台面的。
季禹出来后,忍不住问道:“那是何人?”
跪在外间守灵的宫人听到季禹问,低了头回道:“回世子,那是二殿下屋里的人,德妃娘娘说这事不能没人做主,二殿下生前对严姑娘颇为宠爱,所以有意立为侧妃操办二殿下的事宜。”
心下了然,凌煜虽然死了,可府里的人还得继续活着,这些女子虽是凌煜的人可连个名份都没有,无儿无女的待此事一过就只能被发卖或者分到别的府里当差。
可若是有个侧妃的名份傍身,靠着皇帝的恩赏余生也总会过的安稳些。
季禹默然,事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从殿里出来季禹就进了偏殿回到淑妃那处,淑妃坐在那正按着头,瞥见季禹进来时抬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叫他坐下。
抬手止了婢女的动作,看向季禹:“你可有什么要同本宫说的?”
季禹坐在那里未动,偏殿里只余他和淑妃两人,身边的婢女还是淑妃的心腹,看来淑妃今日是必得问出些什么来才能罢休。
季禹不紧不慢的看向淑妃:“姑母,想知道些什么?”
淑妃见他如此,缓了缓神色感叹道:“你也别怪本宫多疑,这个当口上容不得差错,陛下这会疑心只要是与二殿下有瓜葛的都会被怀疑,况且,你和凌朝素来又亲近......”
季禹颔首沉默。
淑妃并不关心他和凌朝有多亲近,又或是压根也没往别处想,皇帝的疑心当下她生怕会牵连五殿下,所以不得不谨慎些。
季禹听后也只是轻轻的拧着眉,索性倒是和淑妃开门见山的说了首尾,当淑妃听到太子也有意亲近季靖扬时,面色微变。
“按你所言,这太子有意接近季靖扬是想做什么?想扶持他做安南王世子么?”淑妃嗤笑道:“历来嫡庶之争不在少数,可嫡庶尊卑摆在那里也不是谁想颠覆就能颠覆的。”
淑妃无意同太子较劲,只是太子扶持季靖扬那凌浚更是没有希望,况且她向来瞧不上府里那些个庶出的身份,说起话来不免鄙夷起来。
淑妃双眸一沉,抬手按在季禹的胳膊上,问道:“你同本宫说实话,此事是不是你和凌朝做出来的?”
季禹道:“不瞒姑母,臣即便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未有实施的时机,况且事涉大将军,臣总要三思而后才敢行。”
“不过不管是谁所做的,目的似乎都是一样的,如今连姑母都这样问我,可不是里外都摘不干净了。”
淑妃盯着季禹看了一会,见他不像说谎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没出二殿下这档子事的时候陛下就试探过本宫几次,陛下最不待见朝臣和后宫皇子们联系在一起。”
“太子这些年也算是争气,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淑妃话里的意思季禹明白,只是她这话说的不过脑子,太子多年来并无行差踏错,二殿下从前如何都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二殿下的事才出淑妃就想急着想去拉太子下水,实在不算明智。
季禹只听了也没回应。
淑妃反应过来,抬眼看了看四周,神情讪讪。
三日后,皇帝亲封二殿下凌煜为荣安王,葬皇陵。
为二殿下的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从皇城迁往皇陵,德妃撑着身子从长巷里追出来不得已让队伍迫停。
她头上的发簪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起,全然没有了往日里那副雍容华贵的端庄模样,跌跌撞撞的越过人群扒住荣安王的棺椁哭喊不让人把棺木抬走。
众人无法,只得干瞪眼却又不敢上前相劝。
淑妃一行人碍于颜面在宫门前送一送便算是全了心意,这会看着德妃闹成这样反倒没了平日里看笑话的心情,不免唏嘘。
少时,大将军身着丧服走上前将德妃架起身来,低声劝道:“娘娘,让荣安王走的安心些吧。”
“荣安王?我儿哪里能安?哪里安的了!”
德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开大将军疯疯癫癫的看着众人,嘴里不停念着:“都是你们害死他的,不然他好好的怎么会沾了那东西!他死不瞑目啊!”
大将军神色一变,“娘娘,你是伤心糊涂了啊,”冲着一旁的宫人喝道:“还不扶娘娘回去休息?”
德妃疯癫无状,扑在淑妃面前,虚肿的双眼恶狠狠的从众人面上扫过,停在淑妃脸上,“是你!是你害死我儿的?”随后又指着凌浚质问道:“还是你?”
淑妃受惊般的抱着凌浚往后躲了躲,气的脸色发青。
无人应声,德妃得不到回应后哭笑着去抓大将军的手,颤抖着问道:“那是太子?”
“娘娘,”大将军提了口气,又叹出口气来,闭着眼在德妃后颈上按了下去......
季禹心里一颤,闭着眼回忆着方才德妃娘娘的话,皇帝为着皇家颜面对外宣称二殿下身体有疾不治而亡,死后再得殊荣封为荣安王,但显然德妃知晓真相并非如此。
大将军身为荣安王的舅父,被皇帝钦点着为荣安王扶棺入皇陵,路过淑妃宫门前,脚下微顿却是看了季禹一眼。
夜里,大将军回到府里后便命人准备些祭祀的东西。
待东西准备好后,大将军进了府里的祠堂先是跪拜先祖,然后慢慢的烧起纸钱来,火星从火盆里迸溅出来,落在地上连点光都没弹起来就灭了下去,大将军专注的往火盆里添纸钱,对于这些事情也并未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蒲团上起身将手里最后的那半沓纸钱都扔进火盆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滋啦一声,火舌卷着纸钱烧起来,倾刻间又都化成灰烬落在铜盆中。
——
“早前便做了百般猜想,竟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我猜这事太子以为咱们没有证据,所以才如此放心。”凌朝笑着同季禹说道。
“太子是放心了,可陛下未必放心,”季禹心里憋着口闷气,神色不悦的说道:“陛下若真的没有私心,就不该把你指派到康南去。”
康南郡是大晋最偏的地方,也是当今陛下五皇叔的封地,说好听的是封地,说不好听的就是流放,五皇叔一直也都安份守已的待在封地上,老实了这么多年,偏这会生出事来。
凌朝一身轻甲,正是准备回军营,趁着空当来和季禹说几句话,听季禹这么说倒也不恼,紧了紧手腕上的袖口笑了笑。
“少了凌煜如今父皇处处依赖太子,失子之痛才越发能让父皇懂得怜惜之情,只不过这情都被太子捡了现成。”
“康南郡那么个地方谁也不愿意去,再说还有魏将军在,我不过是随着魏将军一道去罢了。”
季禹与他对视片刻后,也跟着笑了笑。
“太子必然以为你多有懊恼,这会想法设法的将你支出去,倒是顺了你的心思。”
“历练久了也总该出去试一试才行,”凌朝悠哉的往季禹那挪了挪,半靠在他身上叹了口气:“只是这一走,短则半月,多则数月,怪想的慌的。”
季禹前一刻还崩着的脸,下一刻就舒展起来。
沉默片刻,才道:“......若得机会,我去看你。”
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