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维七零八落,在高热中运转着奇异的路径。
一会想起重霜瞪着眼掉泪珠子,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会复述着重霜刚才的控诉。中间间隔着些猫、兔子,树海氤氲的谷地,嵇师兄吵架的模样。再一会,被染血的本子一带,又回到了重霜。
重霜……重霜。
路听琴烦闷地睁眼。他睡不着,越想越清醒。
屋内月光清冷,房门虚掩,已没有重霜的身影。
第15章
路听琴烧得睡不着,摇摇晃晃下了塌,懒得踏履,仅穿足衣,一路扶着东西,走到书房去。
他满脑子都被重霜的事扰着,心烦意乱,想起一样东西。
坠月仙尊提过,他乾坤袋里有初骨,淬炼后给龙族,才能让重霜化形。
这所谓的初骨,应当就是当时从重霜身上剜下来的,最初生成的一块龙骨。重霜拿出的那些晶莹的骨头碎片,只是随手还回去的一些边角料。
玄清门下几个师兄弟,人手一个乾坤袋。各自纹样不同。第一天穿来时,他似乎见到了袋子,但外表容量小,打不开,就没注意,随手放到了盒里。
也不知道首座他们搜屋子时,这东西有没有搜出来……
路听琴的眼睛烧得酸痛,睁一会,时不时闭上歇息。他撑住书架,弯着腰,一点点翻了起来,找出最里层陈旧的纸盒。
一个漆黑、小巧,金线绣着名字的袋子,安静待在盒中。下面压着那副泼墨山水“玄清春和”。
路听琴脱力地坐到浸着月色的地砖上。他没有先拿乾坤袋,而是拿出陈旧的画。
这幅与他笔法一模一样的山水画和题字,此时再看见,终于有了他、坠月仙尊,本质是同一人,只是境遇不同、性情各有偏差的实感。
坠月仙尊受魔气侵蚀,更为偏激、阴郁。
厌言辞,多行动。却也曾在一个个夜晚,观察弟子的状态。整理相应的藏书放到舍内,任人取看。也曾挚爱过这连绵的山峰,在万物萌生之时,画下初春的烟雨。
路听琴摩挲起叠好的画作。
梦中的桂花落去后,他已然有了决意。要为坠月仙尊,也为了自己,拨正命运偏离的轨道,重新对待周围的人,还有……重霜。
他想起梦中眼神清亮又快乐的小鸟。
本该一路成长,少年明媚、意气风发,可惜阴差阳错。
他也许补不回重霜失去的东西,但会尽力而为,确保重霜活下去。
路听琴拾起乾坤袋,手指颤动,想要解开符文。
力竭的识海一阵刺痛,视野发黑。看似简单的符文,在高热下,仿佛天书。
他抿起嘴,集中精神,跟袋子较上劲。
突然,院内传来一阵液体倒入器皿的声音,而后响起脚步声、少年的说话声。
路听琴茫然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师尊,厉师伯不在谷里,药童说他进山去了。我看你屋里空落,换了桶水,要是渴了……”
是重霜。他似乎倒了水,在往卧房走去,发现没人。
不多时,重霜披着月光,穿过正厅来到书房门口。神情严肃,嘴角紧绷,对上路听琴的视线,顿时放松了一点。
“师尊怎么在这坐着?”
……来看看你那骨头。
路听琴偏开头,攥住乾坤袋,撑住地,立刻想要起身。
重霜几步走过来,做出要扶的姿势。
路听琴避开他的手。
“你回来干什么……放下水,现在就走吧。”
重霜应是,颔首之际,见到路听琴拿着的袋子,瞳孔一缩,故作轻松地俯身。
“师尊手里拿着什么?”
路听琴扶着书架,挪到书桌前,不想说话。
重霜像个移动的火折子,路听琴见到他的脸,就感到压下去的病状瞬间爆发出来,一下子头晕脑胀。地砖的寒意浸得身子发冷,颅内嗡嗡隆隆,每一下呼吸都灼热得惹人烦躁。
他缓了缓难受的感觉,抓着乾坤袋,想回到内室。
重霜跨步,单薄的、刚刚到路听琴肩膀的身子,挡在回去的路上。
“师尊,你忘了吗?”
重霜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又怎么了。”路听琴困倦地提起精神。
“师尊贵人多忘事……”重霜冰凉的手,缓缓抚上左下肋骨,揪住衣衫。
“年前,师尊拿了我东西,后来我问师尊要过。你当时……给我丢了点碎渣,其他的,用袋子找不到了来搪塞。我看现在,师尊手里已经找回了乾坤袋。劳烦东西,是不是能还我?”
路听琴反应迟缓地回顾了一下重霜的话。
“还你什么?”
重霜幽深的视线,停驻在路听琴攥住乾坤袋的手上。
“师尊何必明知故问。”
路听琴空着的手按在额角。掌心发热,额头是汗,不知哪个更难受。
还有这一出。
坠月仙尊没事不可能拿徒弟的东西……重霜指的,不会是那个吧。
“有话之后说,今天就此为止。”路听琴淡淡道。
重霜堵在他离开的路上,没有移动的意思。
月光透过书房的窗,洒满路听琴披散的长发,照不亮少年背光的脸。
重霜盯着袋子,神情挣扎、犹豫,而后归于深沉的阴郁。
“……师尊既然不愿,我便自己拿好了。”
他突然伸手,像一只利落的鹰隼,从高处俯冲,抓向路听琴手中的袋子。
路听琴凭本能往后一错,脚步不稳,扶住圈椅的椅背。
“重霜!”他厉声道。
高热的红晕,攀上路听琴苍白的脸。冰冷如霜的眸子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他虚弱地呼吸,整个人好似融化了外层坚不可摧的冰,露出内里清脆的玉石。
重霜听着路听琴不稳的呼吸,眼中渐渐发烫。
归元诀在体内汩汩运转,绕过大小周天。
仿佛旧日重现,只不过角色调换。
他感受着身体中的力量,双手合拢,握出法决。
一道灵气骤现在空气中,涌动着冰寒的力量,呈绳状,隔着一段空气,游龙般游走环绕在路听琴周围。
“师尊恕罪。”
重霜的额上浸出冷汗,往前迈出一步,灵绳便紧缩一分。
“劳烦你打开袋子,让我取走……我的骨头。”
路听琴被灵绳捆注,难耐地皱眉,放任自己坐到圈椅上。
寒气包裹下,他昏沉的神志倒是清醒许多。路听琴厌恶地看了眼身上的灵绳,决定等此事了结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叶忘归废去聚灵成绳的课程。
教什么不好!
虽说确实好用……前不久他被叶忘归绑一遍,转头就绑了重霜一遍。
路听琴双手合拢,将乾坤袋放在手心。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问道,头疼地琢磨起讲龙骨的措辞。
初骨成核、继而化形,是重霜炼体到化形这段期间中后期的事。据笔记和实际观测,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再引导几次龙气运行,就可以着手准备。
坠月仙尊的笔记里,没有记载淬炼的方式方法,更没有化形具体的事宜。路听琴现在,只知道要将骨淬炼成核,然后寻找可靠的成年期龙族。具体怎么做、怎么找,都尚待摸索。
重霜眼中阴郁涌动,一手并拢,成刀型,在自己肋下划过。
“我怎么不知道?师尊用的刀,我还记得。当时就从这里,到这里,到这里,划开的口子。灵力探进来,拨开,刮去,割断,搅动……”
他说着,忽然笑了。眉毛蹙起,嘴角上翘,面容扭曲,又像在哭。
“那感觉我还记得。师尊……想知道吗?”
重霜操控灵气,钻入路听琴的衣袖。灵绳像游走的蛇,冰冷地贴上滚烫的皮肤。
接触的一瞬,灵气仿佛就是重霜的手。正操纵的,被触碰的,同时身躯一颤。
“重霜,不要得寸进尺!”
“那就还给我!”
重霜漆黑的眸子里,转动着偏执而疯狂的神色。
“血也好,骨头也好。我只有这些了……除了你给我的东西,我只有这些。谁都……谁都不能拿走。”
路听琴按住袋子,闷哼一声。
少年的灵气不雄厚,精纯而锋利,凝聚成一道细绳,蓦地收紧,让他胸口发冷,浑身仿佛浸在冰水,压下了高烧的热度。
“你疯了。”
路听琴冷声道。重霜操纵灵绳,虚虚绕在他身上时,路听琴尚可投以宽容的眼光。
眼看着愈演愈烈,他耐性渐消。
“对……我就是疯了。把乾坤袋打开。”重霜的手探向乾坤袋。
路听琴手指一晃,袋上符文亮起,针扎般的感觉刺中重霜的指尖。
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保持正襟危坐。
动了动身子,无视灵绳,倚靠在椅背上。
“小混账……”路听琴缓缓道。“你以为我折腾这些,是为了谁?说话你也不听,解释你也装死,现在在这发疯……这骨头我留着有什么用,咳咳……还不是为了你的小命!”
重霜通红的眼睛瞪着路听琴,脱口而出。“我不相信!”
“你爱信不信!”路听琴烦躁道。
“你身上有龙血,必须化形。这东西我留着要用,不可能放到你手上,明白了吗?你拿着它干嘛,种地里,明年长出一连串龙崽子吗?”
重霜嘴唇颤动着。灵绳随着他的心绪变化,一会收紧,一会微松。
路听琴轻叹,双目微合,静静靠着椅背。
他右手手肘搭在圈椅扶手,撑着头。左手手指微动,乾坤袋上符文闪烁。
月色透过书房的窗棂,落入路听琴的身上。他沉默坐着,周身泛起淡淡幽兰般的光,墨色的发丝无风而起。
空气中,似乎诞生出一支仙阁无形的画笔,轻轻一抹,灵力聚成的细绳沙般瓦解,化作点点粒子,消散四周。
一股难以抵抗的气势,随着月光下每一颗飘荡的粒子,聚拢到重霜身上。
幽蓝色的光粒轻如尘埃,落到身上,重若千钧。
重霜深吸气,无形的力量压制他的膝盖,强迫他单膝跪地,头颅下垂。
“师尊……”重霜挣扎着想要抬头。
“跪下。”
路听琴揉着额角,闭目养神。
随着他的话音轻柔飘落,重霜承受的压力暴涨,膝盖一沉,单膝跪到地面。
“我没有兴趣,和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玩信与不信,是与不是的游戏。”
“……还我。”重霜咬牙道。
路听琴心中郁郁。
左手一抹,乾坤袋符文暗淡。一块惨白、圆柱形的物件,出现在他的手心。
他握着这段被打磨过的光滑骨头,心思百转。
驱使骨头飘到空中,晃晃悠悠,落在重霜的身前。
“收好你的宝贝骨头……咳咳……立刻,在我面前消失。”
第16章
重霜抓住骨头,触手冰冷。
“师……师尊?”
他惶然抬头。
路听琴双目紧闭,一副疲病交加,不打算再说话的模样。
重霜面对着路听琴,步步退向门口,逃也似地跑到院中。
他攥住莹白的骨头,心中慌乱,脑子发蒙,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对路听琴再次动了手。这是七年来,头一次路听琴顺了他的意愿。他没有丝毫得胜的喜悦,胸口破开个荒芜的洞,嗖嗖倒灌着冷风。
一切都结束了。
痛苦的,哀伤的,质疑的……一切好像都随着这块骨头的交还,结束了。他还能拦住路听琴说什么,让他把抽走的血再通通还回来吗?更何况,路听琴说的对,不论是迟是早,他已经给了缘由。
清秋,冷月,桂花树。夜深如墨,繁星可掇。
路听琴的小院一如往日。
重霜空茫环顾。
他有多少次带着痛苦来,带着屈辱回去,就有多恨这个院子。恨每一块青石板路,每一扇老旧的门窗,每一个摆设,每一间房。厌恶坠月峰,如同厌恶干净纸面上误坠的墨点。
而现在,他却不愿离开。
正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书籍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仓促间扶了桌面,弄掉了东西。
重霜心里一颤,小跑到墙壁下,听起壁角。
师尊……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穿得薄点,用了灵力,就染上风寒?
重霜的耳朵快要贴到窗户纸上。
路听琴走到哪,他也跟着移动。做贼似的,隔着一层墙,从书房这边,避开正门,挪到了内室。
半晌,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
重霜立即想冲进屋子里看。艰难按捺住了冲动,估计路听琴是躺到了榻上。
或是说,倒在了榻上。
重霜抓住头发。他心如乱麻,隐有恐惧,想马上将事情弄个明白,又知道路听琴绝对不愿意再见他一眼,憋着呼吸,生怕弄出动静,让里面的人听见。
他蹲到地上,贴着墙。脑子里不停转着路听琴的每句话,想着,想着,思绪不受控制,渐而飘飞。
桌上随便倒的水是冰凉的,夜里口渴喝会不会太冷。寝具没烘过,能不能用、够不够用。路听琴的身子到底如何,按理说已成仙体,不应如□□凡胎,一病难起……
重霜的指尖感受骨头的冰冷,肋下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痛苦。
那只平稳、没有任何犹豫的手。
那双冷漠、不知在看何物的眼。
重霜的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悬在半空,冷而提防地注视一切,一半在焦虑里浮沉。
他侧耳,分辨着路听琴每一声呼吸,每一次辗转的动静。说服自己,一旦有什么不对,马上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急促、不连贯的呼吸,终于趋于和缓。
这是睡熟了。
重霜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去药师谷再找一圈看看。
他的腿已酸麻,身子浸透了夜风。
风吹过砖瓦,野草生了露水,夜色由深转亮,东方泛起鱼肚白。
主屋,卧房。
路听琴睡得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