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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1 / 2)

作者有话要说: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陆游《登拟岘台》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坛经·般若》

第45章 章四五

春节过后,西夏军又有异动,靳以军务渐多,便不再常来仙泉镇。上元节后,方大夫回来了,前来问诊的人也开始陆续不断,方凡重又过回了以往寻常而又充实的日子。

只是隔三岔五地,他会收到由小兵送来的一些东西,虽然来人从不告知这些东西是谁送他的,但此人是谁呼之欲出。方凡推脱不得,只得收下。

幸而送来的盒子里常常并非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是胡杨枝雕的一些小玩意,或者风干的牛羊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甚至是一株还带着土的翠绿的草芽。

方凡将胡杨雕和石头摆在自己房中,草芽种在院子里。

方大夫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任他随意。对自己这位父亲,方凡内心是有无限敬重与感激的,但他们之间无须刻意地表达。

真正的春天在凉州与塞外总是姗姗来迟,但西夏军的再度大举进攻却来势汹汹,这次他们暗中勾结了西域的几国军队,出其不意地联军而动,声势浩大。敌人数量倍增,靳以将军情派人报去朝廷,请朝廷做好随时需要调军增援的准备,但目前,由他带领的守军仍有能力与敌众一战。

对方换了一名将领,名唤李勖,是一位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老当益壮,且老奸巨猾。阵前相对,靳以没少受其言行侮辱,但他既不为其所挫,也不为其所激,仍是沉稳有谋,率领麾下将士进退有度。

西夏集结起的联军多次发动进攻,仍没能在龙朔关讨到好处。偃旗息鼓一阵后,再度发兵如涌潮。

这次,靳以仍是亲自领兵应战。对方急着拿下关隘,他也不想再与对方多做无益纠缠,也想主动进攻,让敌军吃一次教训,主动滚远。于是,蒋贻孙领军守住关口,靳以则挥师出关,主动迎敌。

两军激战,铠甲刃芒向日,犹如大地反光,鼓声嘶喊震天,惊得远处归来的雁阵都绕了道,将这片人间炼狱留给互相残杀者。轰轰烈烈的厮杀中,血肉横飞,浇沃在野,也许今年这片土地会长出更多的草芽。

靳以未料敌军此次目标竟不是龙朔关,而是他,李勖决心来一招擒贼先擒王,先将他斩于马下。于是,渐渐地,便有数十名武艺高强的敌方死士杀至他周遭,将他与几名亲兵团团围住。

生死鏖战,稍有分神便是身首异处,靳以眼里只见得对方的刀光剑影,耳中也只闻得敌人每一次举动带出的声响。李勖料定了他会身先士卒,却算漏了他有多深得将士们拥护。尽管形势凶险,生死一刻,但在亲兵和不远处士兵们不顾安危地全力守护与营救下,靳以仍得以带着重伤突围而出,强撑着意识领军撤回了关内。

蒋贻孙接应他,在他昏厥过去前,看明白了他的眼神,重重对他点头,靳以纵仍有不甘,还是闭上了双眼,浑身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军医救治靳以时,蒋贻孙亲自前去仙泉镇。

方凡见他前来,起身相迎,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蒋贻孙道:将军重伤,他昏过去前让我来找你,我想,他是想见见你。

那时靳以不知自己究竟伤得有多重,人在马上时只想着突围、回营,进了关,心中却忽然后怕起来,若这次他真的被对方算计成功了,或者他熬不过去了那么,未曾亲自对傅明,不是方凡,而是傅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一定死不瞑目。

方凡见蒋贻孙神色不似玩笑,心中一紧,便匆匆收拾了药箱,与他一同策马赶往军营。

靳以伤口被处理过,军医们给他包扎好后灌了药,他仍在昏睡,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营帐中也仍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方凡亲自问过军医,主要的伤口在腹部和大腿处,一处险些破及内脏,一处已深至见骨,但仍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口或大或深,后续如何,还难以说定。

方凡让军医去医治其他受伤将士,他则留在主帅营中照看。那军医见蒋贻孙也点了头,便去了。

西夏狗贼,我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蒋贻孙并非粗暴之人,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咽不下这口气。幸而他尚且公私分明,并没有意气用事,怒而发兵。

西夏军本欲趁靳以重伤时拿下龙朔关,但正撞在了由蒋贻孙带领的一众恰好要为他们将军报仇雪恨的士兵们的刀枪上,虽攻入了小龙朔,但还是在龙朔关落得铩羽而归。

连续两次的进攻,西夏军未能达成目标,双方皆大有伤亡,又恢复了短期内的和平假象。

这夜里,靳以仍未能醒来,原本因失血而发凉的身子反而开始发起热来。方凡为他擦身降热,又重新用自己带来的药为他处理了伤口,亲眼见与听说时感觉完全不同。方凡看着靳以身上已经愈合的几处伤疤,以及仍渗着血的新伤,只觉心里和胸腹皆一阵揪疼。但他身为医者,很快便平复了心神,稳着双手将伤口重新处理过后,又灌了靳以一些粥羹和药汤,几番折腾,直至天亮,靳以的体温稍降,似乎睡得安稳了些。方凡揪心劳神了整晚,倦怠至极,却不敢离开,只在他床边趴着闭目养神,几度险些睡去,又几度惊醒,直待靳以身上的温度恢复得接近正常了,他才放任自己暂且睡了过去。

靳以比方凡先醒过来,他是被疼醒的。但一睁眼,意识尚未清醒,便见着了床边守着的人,他便一动不动,一声不哼,忍着剧烈的疼痛,渐渐清明的眼神却很是柔和地落在那张自己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睡脸上。

方凡并未熟睡,很快又醒了过来,睡眼仍蒙眬,却见靳以正看着自己,他忙直起身子,拿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道:你觉得如何?应该疼痛难忍吧?除了伤口疼还有其他难受的地方吗?是否头晕恶心?

靳以等他问完,声音难掩虚弱地回道:我还好,你去叫其他人来,自己先去睡一睡吧。方凡明显憔悴了些的容颜让靳以确定他守了自己很久,虽然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但他也不忍。

方凡却摇摇头道:我无碍,将军的伤势比较凶险,还需要再观望。他想,若伤势稍有恶化,便让人去把父亲请来。

靳以深知他的性格,便也不再多劝,只抬手指着墙上挂着的衣物道:你把我的那件外套拿来铺在地毯上,再盖着我的披风,睡一睡吧。

方凡却没有照做,只是站起来,到门口处吩咐了几声,不久便有人端了粥与药进来,方凡接过,试了试,亲自拿着调羹将粥喂到因腹部的伤口而暂且无法坐直的靳以嘴边,并说道:将军昏迷时强喂不了多少,现在您醒了,即使没有胃口,也要喝一些。

靳以愣了一愣,从方凡脸上撤回目光,忙张嘴将粥喝了。温热软糯的粥喝入口中,却似乎是化在了他心里。这种感觉,他太久没有体验过了,本以为今生已失,却又失而复得,无比庆幸与欣喜几欲令他忽略了身上疼痛。

方凡慢慢喂着,靳以完全配合,一碗粥与一碗药都见了底,良药苦口,靳以甘之如饴。方凡将自己的帕子给了他,他拿着擦了嘴,因为脏了,便没有归还。

此时此刻,靳以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是因祸得福。但他仍不能忘却之前的那种后怕,于是在再次昏睡过去之前,便撑起精神再无犹疑地对方凡道:

我想,我明白你为何要隐姓埋名,为何不肯与我相认。你若想做方凡,那就是方凡。但昨日,我死里逃生,便很想和你说一声,我是说,和真正的你,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吗?我想跟你说的是,夜心,我很歉疚,我不求你的谅解,我想,你也许怨我,但一定不曾恨我,可我却实实在在恨过我自己。直到再见你,我对自己的恨才有所缓解。知道你还活着,对我也是一种救赎。你要做方凡,如果你觉得这样你会轻松快乐,那也极好。能够再见你,亲口对你说这些,我便死而无憾了。靳以意识并不十分清楚,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说完还没等方凡回话,便又昏昏睡去。他说出的这些话几乎字字皆真诚,但有一句不够真他并非可以死而无憾,也许只有傅明真正释怀与他重修旧好,他才能真正无憾。可若他能够再次拥有傅明,他又怎舍得死去?事到如今,这人间有了傅明,他便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了。

方凡没有打断靳以的话,只默默地听着,等他话毕睡去,又独自将他的话咀嚼了许久,才轻声叹息,道:死而无憾?谁又真的能死而无憾呢?你还是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才能知道活着究竟有多好,活着究竟还会遇到多少可能发生的事。所以,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