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滕弘不肯交换呢”宋王偃忽然问道。
蒙仲当然知道滕弘是谁,闻言回答道:“小子方才道出此计,大王难以置信,由此可见,滕国远不如陶邑,相信世人也如此认为这般优厚的条件,滕国君主仍不肯接受,那就是他理亏,此后大王声讨,可谓名正言顺再者,我宋国若提出此事,亦等同于向滕国释放善意,若最后仍难免战争,则滕人或会责怪其君主贪婪,而滕国君主,或亦会心中后悔,不像眼下,滕国自上而下万众一心,联合抗击宋兵。”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旋即低声对惠盎说道:“惠盎,这是你的责失”
惠盎满脸羞愧,讪讪地点了点头:“臣惭愧臣没有想到。”
见此,蒙仲心中暗自感慨。
他能理解宋王偃、惠盎这等人物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其原因就在于人性想要“夺占”却难有“割舍”谁愿意将自己得到的东西再让出去呢
然而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只要稍稍退后一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好比滕国这件事,若宋王偃能克制“夺占”的欲望,宋国可能不费一兵一足就能得到滕国那块土地,早早在那里部署好兵力,又岂会弄到眼下的下场,苦战两年余,却仍未彻底扫除滕国,甚至于,还促成了滕国上下一心抗拒宋国的局面。
“这就是道家的智慧啊。”
宋王偃感慨了一句,被蒙仲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的他,再也没有心情继续今日的筵席。
筵席结束之后,仇赫告辞离去,而惠盎与蒙仲二人,则被宋王偃留了下来,后者领着二人漫步走在夜空下的宫廷。
惠盎本以为宋王偃打算赏赐他义弟蒙仲什么,却没想到宋王偃将他们二人领到偏殿的走廊转角时,忽然转过身来问蒙仲道:“小子,据寡人所知,你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亡于我国的战役,是故此番征兵才会由你前来你,恨寡人么”
惠盎闻言一愣,惊愕地看向蒙仲,毕竟蒙仲并不曾告诉他祖父、父亲、兄长皆亡于战役的事。
目视着眼前的宋王偃,蒙仲眼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良久,他缓缓张开嘴唇。
“恨”
第046章 宫筵三
“阿仲”
听到蒙仲低声说出那个“恨”字,惠盎心中一颤,连忙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他”
然而,他的话却被宋王偃抬手打断了。
只见宋王偃目视着蒙仲,口中徐徐对惠盎说道:“此子祖、父、兄三辈皆为我宋国役亡,寡人却听不得他对我言一声恨字,惠盎,寡人在你心中是那样昏昧的君主么”
惠盎闻言一滞,仔细观察宋王偃的面色,见后者的确没有动怒,遂连忙说道:“臣下莽撞了,请大王恕罪。”
宋王偃挥了挥手,示意惠盎不必在意,旋即,他目视着蒙仲点点头说道:“小子,你很有胆气,也很诚实。”
说罢,他强行按上蒙仲的肩膀,拉着后者继续徐徐向前。
期间,他用莫名的口吻说道:“如今的国人,想来仍惦记着我兄长吧你可知晓寡人的兄长是何人”
蒙仲不明所以,点点头回答道:“乃「剔成肝」。”
宋王偃闻言轻哼道:“什么剔成肝,是「司城罕」。”s:古字“肝”、“罕”音同通用,“司”与“剔”是一音之转,“城”与“成”也是声同通假,是故,剔成肝,即司城罕,也就是「子罕」,宋辟公时期的权臣。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宋国的君主名「璧」,即你等所知的宋辟公。此人是一个昏君,当时三晋连年攻伐我宋国,侵占我国土地,以魏韩两国最为频繁,可「宋璧」那厮,却舍弃国都商丘,逃到彭城,大兴土木,重建宫殿,是故,我兄长夺了其君位,将其逐出了宋国。”
“族中长辈对小子说起过这段历史。”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宋王偃脸上露出几许嘲弄之色,冷笑道:“你族中长辈对你所言时,想必是将我兄称作明君吧”
“难道不是么”蒙仲顺嘴问道。
宋王偃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讥笑说道:“什么样的明君,会年年将我宋国的财富进贡于齐国,岁岁将我宋国的女人献给齐人去糟蹋呢”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并未听说过类似的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想法,宋王偃晒然一笑,伸手搭在走廊旁的石栏雕柱上,语气沉重地说道:“我宋国,位于中原沃土之地,土地肥沃、水道众多,又有丘陵之利。商丘、彭、蒙邑北亳、夏邑、粟邑、谷丘南亳,无不是天下诸侯所垂涎的富邑,诚然有谋图霸业之基。而正因为此,楚国数百年来将我宋国视为必取之地我兄篡夺君位后,献媚于齐,使齐宋两国结盟,哼你道齐国是什么好东西曾经楚国强盛的时候,与齐国争锋,齐国遂扶持我宋国压制楚国,可后来,楚国衰弱,无力再与齐国交战,此时齐国便亲近楚国抗拒秦国,至于我宋国,则早已被视为拉拢楚国的牺牲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沉声说道:“是故,寡人夺了我兄的君位,似这般软弱的君主,只会叫我宋国越来越虚弱,最终被齐楚魏韩诸国吞并。”
“”蒙仲看着宋王偃,没有说话。
此时,就见宋王偃回身面朝走廊下的殿前空地,稍稍抬起双手,沉声说道:“这是一个强者吞噬弱者的世道,仁义礼德全是虚妄之言法先王、遵仁义,穆公饮恨于泓水,而那些不守仁义礼数的呢赵、魏、韩三家平分了晋国,位列诸侯;田氏取代姜姓占据了齐国,传承至今大国兼并小国,强国兼并弱国,啊,这就是当今的世道。”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蒙仲,沉声说道:“你祖、父、兄三辈人,皆为我宋国而死,寡人视其为忠于国、忠于君的猛士,若你因此恼恨寡人,寡人也不在意皆因你年纪尚幼而已,尚未看清楚当前的世道。但凡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有几个是仁义的孟子推崇王道、主张仁政,何为王道胜者为王、强者为尊,这即是恒古不变的王道”
“”
在旁,惠盎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此时,却见宋王偃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正色说道:“小子,寡人允许你憎恨着寡人,恨我者这世上千千万万,又岂是独有你一个待过些日子,你跟随王师抵达滕国后,你要仔细看看滕人,若我宋人不求自强,今日的滕人,即是宋人日后的下场。”
说罢,他一挥袍袖,负手而去。
惠盎拱手相送,而蒙仲则目视着宋王偃离开。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因为他发现宋王偃也并非是像宋辟公那样的昏君,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