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从来就不在白起考虑的范围之内,如果一件事能用一条人命来达成最大效果,白起绝对不会由于片刻。这人就是个毁灭神。
然而,那是以前的白起。
自从失踪后再度归来,连雍就感觉到了白起的改变。那改变并不强烈,甚至几乎无人察觉:他的主帅,号称“人屠”的大将军白起,似乎开始考虑起人的姓名了。
他为此感到担忧,甚至怀疑这改变与白起带来的女子有关,虽然连雍找不到丝毫的证据。
赵军被围之后,秦昭王亲征,切断了赵军后路。赵括分四队拼死突围,秦军坚若磐石,队列一旦展开就如弯弧挺刃般,让赵军没有丝毫可乘之机。
山坳里,断粮四十多天,马肉早吃光了,赵军已经开始吃人肉了,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赵军的恐慌日渐明显,秦兵虽然疲惫,但他们却能明显感知到敌人的恐慌,这让秦军又有了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力量,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那个山坳里,那儿有他们多想获得的那样东西,因为他们知道,谁若能得到它,加官进爵就完全不是问题。
那是赵括的人头。
第百六二章 长平没有郝思嘉
秦军这种不正常的亢奋,甚至连身处大营里的苏虹都感觉到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神情:又疲倦又紧张,目光里还带着点疯狂的兴奋,苏虹问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惊回答说,大将军已经下令锁死口袋阵,“要拿到赵括人头”。
又过了几日,状况更加明显。
外面战斗的激烈,苏虹虽然无法亲眼目睹,但她已经从被抬进军营里的伤病人数上判断出了这一点。这几天,受伤的兵卒越来越多,远远超过她刚来那段时间的数量,军营里的几个伤医忙得彻夜不休,其中一个原本是被白起指定来照看她的。但是也差不多有一个礼拜没在苏虹跟前露面了。苏虹不想去找那个伤医,尽管从昨夜开始,她就察觉到了隐约的阵痛
起初,还不是多么严重的疼痛,苏虹只觉得腹内的肌肉慢慢绞压在一处,痉挛似的疼痛阵阵袭来,痛楚达到最高时,会让她疼得嘴唇煞白,但那一阵过去了,就有缓和一会儿。
她躺在日常就寝的旧军帐旁边。为了就近得到伤医的帮忙,那地方恰好是处在置放伤兵的帐篷旁边,然后这只使得她更加清晰的听见那些哀嚎。人垂死之时,叫声偶尔会很尖锐,但多数却只闷在胸腔里,持久却不间断。
苏虹瞪着黑洞洞的帐顶,她努力在回忆里思考接触过的分娩常识,但是帐外时不时传来的惨叫总是打断的她的思索,让她疼得更加厉害
“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苏虹小声吩咐惊。
小男孩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掀开帐帘进来。
“又抬了好多伤兵,我看见的,有一个,腿都切下来,还有一个脖子断了”惊小声说着,他伸出冰冷的小手,给苏虹擦了擦额头的汗。“苏姑娘,我去找伤医,好不好”
“别去了。”苏虹声音微弱的说。“他们现在顾不得我。”
又来了好多伤兵
那么,杀戮正进行到酣畅时了。苏虹明白,口袋阵里的赵军想誓死突围,赵括把兵力分了四路,同时开火,方向直指赵军大本营,这种冲击对秦军而言,一定是相当沉重的。
有一阵疼痛像巨浪般袭来,苏虹死死咬着一块软羊皮,她的手指深深抠进躺着的羊皮毡里。
“苏姑娘”惊害怕了,他抓住苏虹的手,他没见过女人生孩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苏虹的嘴唇发青,寒冷的天气,她的额头全都是豆大的汗珠,这让惊慌乱不已。
苏虹隐约记得她该吸气,计数。分散疼痛但她什么都办不到了。
外面,一个伤兵在厉声惨叫,天知道,他是失去了一条腿还是失去了别的什么,那如同碱液一样的叫声,想电锯切割着苏虹的神经,让她在剧痛之上,又增加了一层痛苦。
“惊,给我给我弄点冷水,好么”她哀求道。
惊答应着出了军帐,他焦虑的四下看了看,此时正值初冬,前几天刚落了一场初雪,看见雪堆,惊快步走到帐外角落里,他用手捧了一些未融化的雪渣,又匆忙跑了回来。
男孩小心翼翼的把冰冷的雪。一点点涂抹在苏虹在嘴唇上,她此刻看起来脸色蜡黄,汗津津的,头发又臭又脏,乱成一团,嘴角还有刚刚呕吐过的黏液。
用脏脏的布勉强给苏虹擦干净了脸,惊几乎不敢去看她的身体,苏虹的身上盖着一层很薄的毛毯,她看上去像个怪物:腹部惊人的大,但是四肢却显得那么瘦小。
终于,她开始呜咽,到最后她疼得连哭泣都不顺畅了,只剩下了错乱的啜泣,她死死抓着惊的小手。她用力之大,好像要把惊的手给活活掰断,可是惊只是咬着牙忍着,除了给苏虹抓着手,他不知道还能什么。
外面,是喊杀声整天的长平山坳。是遍地死伤的秦赵两国士兵
军帐里,是一个即将分娩的女人,她疼得脸都变形了,可那要命的婴孩还是没有出来的征兆。
过渡期的间隙,惊稍微离开了一会儿,他按照早先的吩咐去烧了水。烫了好几块步,还弄来一把锋锐的刀那是一个老兵给他的,老兵说,这刀曾经捅进马服君赵奢的肩膀。
他要用这把刀来给苏虹分娩,虽然惊完全不知道如何接生,男孩只能按照苏虹之前模糊的吩咐,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孩子以一种完全不知晓的方式,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黄昏时分,苏虹从短暂的晕厥里醒过来。
疼痛好像没那么清晰了,她挣扎着问:“外面外面怎么样了”
“死了好多人。”惊低声说,“刚才进来时,我差点被地上的伤兵绊倒。”
军帐里已经堆不下了苏虹迷迷糊糊地想,都要扔到帐外来了天啊。那得有多少啊苏虹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乱世佳人里,弥漫整个长镜头的遍地伤兵
她没能想更多的事情,因为疼痛又涌上来了,她挣扎着抗拒着,但是最终,仍然不得不消失在一个无差别的疼痛世界里,出了疼痛,别的,什么都没有。
当晚,惊彻夜守在苏虹的身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他没办法缓解她的痛苦,只好给她唱歌,惊会唱的歌不多,但他会唱村里的童谣。古怪的调子是苏虹从未听过的,或许,是他因为疼痛而无法听清
后来,惊终于把会唱的二个都唱完了,没得可唱,他只好唱起老兵们爱唱的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稚嫩的嗓子低低哼着歌谣,沉重的歌词与尖细的童音原本毫不协调,但从惊的口里唱出来,却形成了另一种新奇的感觉。
帐外,士兵的惨叫和呻吟彻夜不断,松炬的光照下,人影来去,犹如憧憧鬼影。
如豆一灯之下,惊跪坐在毡前,他身体向前低伏着,小心用手中的湿布一点一点,擦拭着苏虹的脸颊脖颈。摇曳灯影中,苏虹的呼吸又浅又乱,她的甚至似乎有些不清醒。她的声音又低又哑,却一直在胡乱喊着什么
如果惊能听懂唐代的语言,那他就能听懂,苏虹是在喊“阿娘”。
她在喊她的母亲,那个生下她的唐代女人,她也遭受过今日苏虹遭受过的痛苦,是她把苏虹带到这个世界上,但却早早撒手人寰,甚至连她的脸孔,苏虹都记不清了
两个时辰之后,婴儿出生了。
是个女孩,生于黎明时分,啼声嘹亮。
惊用那把刀割断了脐带,然后用热毛巾擦干净婴孩身上的血,将她用粗布裹好,放在了苏虹的枕边。尽管累得体力不支,可是看着女儿的脸,苏虹仍然忍不住扑簌簌落下热泪来。
这是她的女儿,这是她和方无应的女儿,这可怜的孩子没能降生在现代的产房里,却来到了千年前的战国军营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苏虹小声问。
“九月初七。”惊说着,体贴的用一块羊皮盖住小女婴的下巴,男孩忙了一天一夜,也累的够呛了。
这可真是个好日子,苏虹想。公元前240年九月初七,这是她女儿的生日。
然后,她就只能想到这儿,她的力气已然耗尽。